“东西没什么要紧的,你替我留意我们家东院的三姨奶奶,务必让她安全上船,拜托了!”笛飞鞠了一躬。
“放心,我知道。”韩中赫忙扶起笛飞答道,“我亲自去接她。”
“今晚我是哪个公司的船啊?”笛飞随口问道。
“中联公司,太平轮。”
于是,笛飞还未来得及跟家里做任何交代,便仓促去了上海,上了船。然而,太平轮出海仅仅两个小时后,便与建元轮相撞,船上乘客几乎全部丧命,所幸出事时笛飞在甲板上,再加上水性好,她坚持到了被路过的澳大利亚商船救起,又辗转来到了台湾。而太平轮出事的消息则由韩中赫送到了苏家。
“大少爷,少奶奶,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苏家虽然已经衰败,但韩中赫顾及自己跟常熙沪的交情,并未落井下石。
笛飞一家哭成一团。
“你们现在若想去台湾,我可以马上安排。”韩中赫说道。
“我们苏家人死也死在绍兴!”苏继承眼含热泪斥退了韩中赫。赵思琪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此时的芝荔正拿着太平轮出事的报纸呆,剪烛十分担心地叫着她:“姨奶奶,姨奶奶。”
“剪烛,她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她是去看房子的,她说看好了,若是钱不够,还要回来找我拿钱的。”芝荔目光呆滞,喃喃地道。
“姨奶奶,二小姐的船遇上海难了。”
“她会水,会游回来的,我走了,她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她。”芝荔眼神空洞地说。
深夜,剪烛睡在外屋,听见卧室里仿佛有声音,怕是芝荔起夜叫她,便披了外衣进屋,却只见芝荔蒙着被子,低声颤抖着哭。剪烛知道她一向跟笛飞亲近,如今笛飞就这样死了,她自是受不了的,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劝慰道:“姨奶奶也别太伤心了,二小姐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姨奶奶哭伤了身子。”
芝荔此时正蒙着被子,嗅着枕头上还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笛飞的香,一只手攥着笛飞送给自己的笛子,另一只手紧紧攥拳,长长的指甲扎进肉里,流出血来。哭声虽然不大,但撕心裂肺,闻者伤心。
笛飞丧的当天,苏家人伤心自不必多说,芝荔眼神空洞,几乎如行尸走肉,泪珠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本人也几乎坐不住,由剪烛扶着,才勉强坐下。
这天,孔二小姐派人辗转找到了芝荔,来人对她说:“二小姐很快要定居美国,藤小姐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芝荔一愣,哭着说道:“二小姐她还活着?我就知道她不会死,她在哪儿?”
“这话从何说起?孔二小姐一直很好啊。”那人不悦道。
芝荔才明白过来,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落下泪来,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笛飞,她的笛飞,是真的不在了,瞬间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袭来,她本能地想躲开,便惶恐地站起身来,却哪里站得住,一个踉跄,又瘫坐在椅子上。
--------------------
第37章眷眷往事断人肠
当初苏炳乾死的时候,芝荔本以为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依靠,从此便会像漂泊无依的柳絮一般游荡,可现在,她才明白什么叫生活没了支柱。原来,那个她一直当作是小女孩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单纯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只能和自己风花雪月、品茶唱曲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失去母亲,必须由自己护着的笛飞,已经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了自己生命的全部支柱。
太晚了,可是已经太晚了,笛飞已经不在人世了。原以为,不过是相互懂得,进而相互依靠,引以为知音而已。却不曾想,就在这岁岁年年中,笛飞已经成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这牵绊忽然间就这样断了,芝荔顿觉心中空空如也。
当天,芝荔穿一身墨绿色旗袍,像无数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一样,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恍惚间入梦,她似乎看见仿佛是笛飞掀帘进屋,依旧如往常的笑容,对自己说:“阿姊,我来看你了。”
芝荔也笑笑,拍了拍自己的卧榻,示意笛飞坐过去,笛飞却没有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笑着,可是轮廓却渐渐模糊,好似要消失不见了,芝荔感觉她似乎要走了,忙开口道:“笛飞,我知道你要走,可是你等等我,你带阿姊一起走好不好?”
模糊中,芝荔仿佛看到笛飞轻轻摇了摇头,她更加着急,想要起身扑进她温暖的怀抱,却从榻上跌了下来。芝荔猛地惊醒,隐隐约约听见隔壁二姨奶奶房中有音乐声响起,细听来,竟然是多年前笛飞跟自己提起过的周璇的一叫做《何日君再来》的歌。
芝荔侧耳细听,唱机中放着周璇婉转的声音: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几句唱腔响起,芝荔抚今追昔,不由得泣不成声,心里叹道:“你当初为何让我听这歌?难道那时候你就做好准备离我而去了?笛飞,你怎能这样狠心,就算要走,也带姐姐一起走好不好……”
当天夜晚,芝荔独自一人走到绍兴一条小溪旁,脱了鞋,把白皙的双脚放入水边,她坐在凉凉的青石板上。一月的绍兴,溪水冰凉入骨。看着两岸静谧的人家和停在门口的乌篷船,芝荔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苏州。也是这样的小桥流水乌篷船,年幼的她也常常这样赤脚坐在水边。只不过那时是夏天,青石板有时反着太阳晒过的热气,河水中微微沁着凉意,却依旧驱不散苏州三伏天的闷热。那样的热,自从离开苏州后,她便再没有感受过了。后来,继母带自己去秦淮河边,她不小心失足落水,虽然很快被捞了起来,但那日的秦淮河水冰冷刺骨,从那一刻起,仿佛她的身边只有阴冷潮湿的江南冬天。年幼时,她从没见过下雪,到了芳月后的第一年,她见了人生第一场大雪纷飞,芳月中的姑娘大部分都是南方人,也没见过雪,于是都跑出去高兴地看雪,只有藤芝荔留在房里,看着窗外雪花飘零。自那日后,她的梦中经常是冰冷的雪天,不论冬夏。她的世界从闷热的苏州变做了冰冷的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