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南京当地富商,一位姓汪的少爷包养了她,她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可那少爷是有太太的,他太太有一天现了芝荔的存在,大闹芳月,骂了她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最后轻蔑地甩下一钱便转身离去。可是陈馥丽却很欣喜地收了钱,还跟她说道:“你看这钱赚的多容易,都不用你去卖,让人家骂一顿就给了这么多钱。”那天,汪太太的一脸轻蔑和老鸨陈馥丽的欣喜若狂,都深深刻在芝荔脑海中。她原本也知道芳月是被人视作下九流的风月场所,可那天她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份下贱是如此的理所应当,甚至让妈妈甘之如饴。
妈妈时常夸自己说,整个芳月,一共她和芦菁两位小姐,都算是南京数一数二的,但只有她藤芝荔能做花魁,因为她对谁都不曾动过真心。秦淮河是外人眼中的风情,但对她们身在其中的姑娘来讲,情这个字是最最要不得的。芦菁曾多次深陷感情不能自拔,先后吃亏不少。只有芝荔,从不曾动心。芝荔暗自思忖,也觉得奇怪,只是以为自己就如同梦里的雪一样,生性冷淡,不曾心动。
直到那年开春,妈妈跟她说,绍兴苏家三位爷来做客,要她唱她最拿手的皂罗袍。唱罢,她不经意间扫向台下,却看见一个清秀干净的脸庞对她笑着,那眼神透着自内心的赞许,还有些什么,她说不出,也从没见到过,心里只觉得,这张脸是不该属于芳月这种地方的。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是一个并不居高临下的眼神,并不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并不把自己当作玩物的眼神,是一种不谙世事的、脆弱的天真,那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平等对视的眼神,也是她藤芝荔最陌生的眼神。
再后来,妈妈跟芳月中的姐妹芦菁说,那人叫笛飞,是苏家的二少爷,让芦菁把握机会,像芦菁这样的人,不宜在芳月久留,既然她一向喜欢面目清白的少爷,如今这个苏家少爷最合适不过了。芝荔听见后,却觉得仿佛这芳月中更冷了,便缓步踱出门去,不想,正碰见了笛飞。笛飞依旧笑着,依旧是那样的眼神,她以为笛飞是喜欢自己的,便不由自主地拿出自幼妈妈教的,勾引男人的技巧,欲擒故纵。眼波流转间,她想看笛飞像所有别的男人一样沦陷在自己的温柔网里,可笛飞却没有。她本以为笛飞只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却不想,看芦菁时,笛飞的眼神依旧是一样的单纯,她有些失望,有些悲凉,原来笛飞那眼神不独独为自己。可是,又为何悲凉呢?不过是一个客人而已,她不是已经有了苏老爷这棵摇钱树了吗?绍兴富苏炳乾,经营着上海、南京、杭州、绍兴多地的轮船公司、银行、钱庄、药铺、当铺等等生意,势力遍布整个江南,对自己出手也很阔绰,她藤芝荔又还要怎样呢?
共唱山桃红时,笛飞只一句戏文中的念白:“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居然让自己脸上烧。笛飞继续唱下去,她居然嗅出了笛飞身上女孩子的味道,清清爽爽、干干净净,那是一种与芳月中的脂粉气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后来聊天时,芝荔更是听出了她女孩子般的体贴,为了让自己能好好休息,笛飞居然出手大方地为自己挡了妈妈。芝荔只见过为了得到自己而不惜一掷千金的人,却从没见过像笛飞这样,为了让自己能好好休息而出手大方的做派。那时,芝荔才敢大胆地妄想一下,或许她对自己跟对芦菁是不一样的吧。
当晚,芝荔从自己的书柜中翻出了李渔的《笠翁十种曲》,里面有一出让自己记忆深刻的《怜香伴》,第一次看时,她就很好奇,女孩子和女孩子怎么会产生情感呢?可现在看起来,却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丝丝缕缕,缠绕在心头。
每每苏老爷要听自己唱戏时,芝荔看着苏老爷老态龙钟的、迷醉的样子,心中就升起一阵悲凉。他看自己时的眼神就像看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金丝雀没什么分别,此时,芝荔的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笛飞阳光明媚的笑容,原来,被人尊重,被当作人一样对待是这般美好,这般让她藤芝荔念念不能忘。
终于苏老爷子困了,伺候他歇下,恍惚间,忽然听见窗响,她似乎觉得窗外那个黑影像极了笛飞,她不禁跑出去。原来真的是她,芝荔心里一阵按捺不住的欣喜。笛飞却有些吞吞吐吐,不明不白地往自己怀里塞了一柄笛子。笛飞的手温热细嫩,却并不霸道,跟碰过自己的其他所有男人的手都不一样,芝荔觉得有一份暖意随着那柄笛子上的余温,从指尖流到心里。也就在那一瞬间,芝荔忽然懂了自己从小学唱的那些戏文,什么叫“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原来,春意就在笛飞温热的指尖。从那日起,芝荔梦里的雪化了。
那天,笛飞要在上海弹琴,她藤芝荔不知为何,那般坐立不安,忍不住想要去看看,可究竟想要看什么呢?那日在南京福昌饭店,不是已经听过她弹了吗?何必大老远再去上海听一遍?芝荔最终没有忍住,起身去了上海。见到笛飞那一瞬间,她阳光灿烂的笑脸,仿佛要把自己晒化了一般。
笛飞说她心里也是惦记自己的,那为何她看别人也是那般眼神?这般单纯没有城府的眼神?也不怪笛飞,她藤芝荔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如何能要求人家一个大家闺秀专情于自己呢?直到笛飞为自己唱起苏州评弹时,她仿佛觉得自己在笛飞眼中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