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应邀去探望苏敏,在九月末,天凉的时候。
苏府东门前有一段布满青苔的小路,马车行慢下来,赵嫣靠在窗上,能看见程寂牵马走在路上的背影。
他还是那么沉默,轻易不肯吭声,可行事明显乖觉了许多,在徐照调理下越像个合格的侍从。
车子停在门前,苏家奴仆早早迎出来行礼,帘子掀开,露出赵嫣光华美艳的脸。程寂立在旁,伸臂将她扶着。
柔软的手搭在左腕上,轻轻一点重量,水红裙摆拖曳在地,走起步子无声无息,只腕间环串轻碰出细脆的叮当。赵嫣虽跋扈,一些细处的教养挑不出错,一抬手一提步皆是金玉锦绣堆出来的风情。
粗使奴仆和护卫止步在外,能随她进内园的男仆只有程寂。他停在百合轩的门檐外,和门上听消息跑腿的小厮挤在一处歇凉饮茶。
他通常不言语,苏家下人们已经习惯他的阴郁,轻易不来搭话扰他。透过小门的冰裂纹隔窗,能看见屋前一点光景。
赵嫣和苏敏坐在窗下,月婵将一大盒饰匣子摆在案上。
“你要成婚,少不得多打些饰头面,这些东西我寻常用不着,放着也是积灰,有瞧得上的就留着自个儿戴,没瞧上的也可拿来赏人,新嫁进去,总有不便张口的时候,为难关头,换几个钱使也不赖。”瞧苏敏一脸感激的样子,便又笑道,“张家主母自然短不了几样金银饰,当我多事费这些口舌,你只轻巧拿着。”
苏敏搂住她,头枕在她肩膀上,“平昭,平素围在身边这么些人里,也只有你一门心思为我。”
生分的客气话自不必说,说了反而伤感情。苏敏是个有成算的,知道赵嫣这份心意有多贵重。
赵嫣闻着她头上清幽的香,笑问她:“这么香,是张珏送的花露?”
苏敏抿唇点点头,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惹得赵嫣蹙了眉,“你不能太软和,别一味纵着他使坏。来年四月才是婚期,总不能大着肚子穿嫁衣。”
苏敏脸通红,小声道:“没有,没到那个地步呢,我可没那么糊涂。”
赵嫣拍了她一下,有些替她惋惜,高嫁有高嫁的委屈,对方提出什么要求,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
“下个月我生辰,张珏跟张榛榛势必都要来,我父亲耳提面命,叫我届时好好表现着。”她搂着赵嫣叹息,“可是我过寿,你怎么能不到?又怕他们俩再做什么膈应你,又怕你为了我受委屈。”
这些日子赵嫣哪儿也没去,张珏后来假称醉酒当那日无事生,还照常叫人派帖子邀她去做客,因着暮云公主的病,倒有现成的托辞,只是苏敏的寿宴,不来确是遗憾。手帕交婚前最后一个生辰,将来再贺寿,彼此身份都换了。
赵嫣笑着宽慰她,“这有什么,我规规矩矩上门做客,只在宾客人堆里坐着,他们能使什么坏?再说,岳家跟前,张珏知道轻重,你放心好了。”
苏敏这才点点头,“那等我给你下帖子,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一场。”回身瞥见她带着的几个人,问她,“怎没见你那北凉小郎?上回张珏气得不轻,私下里还抱怨。”
“你就照直说,说我出入离不得这人半步,正在兴头上,喜欢的不得了。”
苏敏摇头,“这话谁能信?不过是个奴仆,再喜欢也当不了半个人瞧。”
赵嫣笑了笑,苏敏的话说的残酷,但确是实情,天然的身份鸿沟,是道跨不去的门槛。没有哪个贵族会头脑昏,为了个下人抗拒强权。
张珏只当她是负气,是失去心上人后刻意堕落沉沦,是怪他成婚选的不是她,等这股糊涂劲儿过了,还是会聪明地作出正确选择。
苏敏又问她,“你,真和他有过吗?北凉男人生的高大健壮,听说那种事也天赋异禀……”
赵嫣笑推她一把,“想什么呢?婚期定的太远,我瞧你是半天也等不及了。”
两人笑闹起来,声音远远传出去。程寂仰头看向蔚蓝的天,风卷着枯黄的叶子扫过地面。一转眼,他到南陈竟有半载了。
他被困在赵嫣身前身后的几尺之间,逃不脱,走不掉。渐渐也习惯了这平凡无趣的生活,有衣穿,有饭吃,个子又长高了半寸。徐照夸他是个好苗子,不论是骑马射箭,还是剑术拳脚,他仿佛都能很快上手,飞快领悟诀窍。他知道这其实并非天分,是曾有人细细予以教导。只是那些记忆太渺远了,残存在脑海里的不过斑驳的碎片。他勉强拼出一点脉络,只在其中尝到苦涩。
不见得比如今的日子更好。
府里为赵嫣做冬装,量尺的姑姑早早侯在厅前。赵嫣夜里睡不好,喊了程寂来给她念宋词,昏暗的房间里灯早就熄灭了,少年面色苍白,靠坐在床沿上闭眼沉睡。
赵嫣醒来便看见身侧的人,隔着一层纱幔,看他越长开的五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将他留多久,等他彻彻底底长大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他通身干净文秀的气质会否变得不一样?她将一段松柏般倔强坚硬的人,弯折成如今这般,会低头会顺从,但到底还是不同,他永远不会如翟星澄那般温柔体贴,她想要的温暖终究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