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注入池中,暮云解下披纱,一步步顺着窄阶走入水里。
白色雾气氤氲着她的面容,她靠在池壁上缓缓阖上眼睛。
半透的帘外,杨卓垂躬身立着,“今日这局,殿下做得不佳。无论张珏得手与否,不免都落了下乘。”
“你说我该怎么办?”暮云声音虚渺地传出来,“我还能怎么办?我如今手里仅剩的东西,只有一个平昭。”
杨卓摇头,不赞成地道:“殿下也要为郡主想,张珏便是得手,未必就肯承情。就算他认,上表入京,圣上会不会准?若他不认,白白损了郡主。张炯洞悉上意,特在诸世家里选了最四平八稳的,苏家祖上荣耀,书香门第,除了个好名头,此外什么都没有。从一开始,就是殿下自己一厢情愿,何苦?”他是近臣,有些话残忍,但不得不说清利害,暮云一意孤行,继续下去,只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暮云声音听来戚戚地,“但凡有更好的法子,我都不会选这条路。杨卓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沉寂了十六年,她在这十六年里所有的挣扎无助,失意无望他都瞧在眼里,他不忍心多加责怪。“殿下……”
“侯爷,侯爷,殿下正在沐浴,您不能闯!”伴着侍婢急切的呼喝,赵珩身穿玄氅,怒气冲冲地走入进来。
屋内热浪盈盈,氤氲的雾气之中,一个白衣男子躬身立于帘外,见到赵珩,将头垂低半分,温声唤道:“赵侯爷。”
帘内两名沉默的宫人无声垂,跪在浴池阶上服侍暮云披上轻软的寝袍。
赵珩面沉如水,低声道:“出去。”
杨卓隔帘目视公主,张口想劝上两句,当着赵珩的面,有些话却又不好多讲,他忙行了一礼,带着两名宫人退出了浴房。
暮云披着软裾,不紧不慢拨开帘帐走出来,秀和身上还沾着水珠,“赵侯好大的脾气。”她冷笑,坐到一旁绣榻上,半伏着去拈矮几上的樱桃。
赵珩抽出长剑,铿然黄杨木矮几劈成两段,盛樱桃的琉璃盏碎裂在地,红的珠子似的樱桃乱滚在地毯上。
“暮云,你做的好事,纵容那下流种擅闯内院,传了出去,与你究竟有何好处?嫣儿是你亲生女,唯一这么个骨肉,你却由得旁人如此轻贱她!”赵珩清癯白皙的脸,因愤怒而微微涨红,这么多年岁月蹉跎,上天好像格外眷顾于他,眼角唇边一丝纹路也未留下。
碎裂的木屑和琉璃碎片溅在身上,在光洁的大腿和小臂留下细小的伤口,暮云浑然不觉痛楚,抬指抹去手背上一丝血痕,她缓缓抬起眼来,笑道:“便是因她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才只能这么做。”
她弯起嘴角笑得残忍,“你瞧不起我卖女求荣,倒是挺起来替我母女挣个前程啊,赵珩,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在此质问我?这府宅,这爵禄,这富贵生活,一分一毫,哪样是你赚来的?平昭长到十六岁,你又在她身上付出过多少心血?”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赵珩步步退却,最终被她逼至身后的门板,她抬腕轻抚他的脸,一路向下,掠过衣襟,掠过玉带,赵珩猛然攥住她的手腕,面容剧烈抖动着,“暮云……你不要欺人太甚。”
暮云轻轻地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赵珩?初到平都,我难产失血,母女二人在鬼门关上徘徊,你在何处?平昭三岁出痘,夜里高热,我抱着她跪在佛室哀求无助,你又何处?永宁十三年,平都大涝,一夜暴雨,我与嫣儿被困水宁堂,冲进来救我母女的,打头一个是杨卓,后面皆是我的死士,你这个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卖女求荣的人,又在何处?平昭从出生到长大成人,为她起居操持,为她谋划打算的,从来只有我一个。赵珩,你哪来的勇气质问我?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权力插手她的人生?她是我自己的孩子,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这个样子……”
她面带讥诮地望着他,挣脱他钳制在腕上的手,“你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自诩为慈父,来质问我到底该怎么为平昭打算?你配吗赵珩?你配吗?”
赵珩猛地推开她,握剑的手上还残留着未痊愈的伤口,他脸皮抖动着,难堪地咬着牙。暮云每一句话都深深刺在他心上,每一句话都像拿把刀在他身上挖。
父慈女孝,天伦之乐,他也想拥有。他也想陪在她身边,让她站在自己的肩上笑着长大。
暮云说的是,他不配,他根本就不配。
他这样不堪,只能远远避开她,在角落里偶然探看,知道她过得无恙,也便够了。他又能为她打算什么?官场上毫无建树,他从一开始就被朝廷厌弃,远谪平都,靠着暮云的身份做了这名不符实的空架子侯爷,外头不知底细的人,还愿意追着尊他一声爷,他在暮云面前抬不起头,在张炯和张珏面前更是抬不起头。
可这不代表,他就能眼睁睁瞧着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爱得痛楚的小女孩,被这些人当成玩物般摆弄。大错已经铸成,他们这辈子早就没了指望,可是赵嫣,她那么张扬美丽,那么磊落阳光,她不该活成这样。
他闭上眼,强行逼回眼底热涌的泪意,“暮云,算我求你――嫣儿不喜欢张珏,不要逼她,不要让她走我们的老路,做个一辈子笑不出来的人。嫁个平凡人家,做她丈夫心尖上的宝,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好呢?”
暮云嗤笑了一声,目光轻蔑地望着眼前的人,“情爱值几个钱?男人的宠爱值几个钱?一旦日子过得不顺心,再心爱的宝也变成了鱼眼,赵珩你不是最清楚的吗?你在我这,装出这份真心实意的样子,只叫我作呕,我恶心!滚,你给我滚!”
她踢开室门,暖烘烘的热雾一瞬间就被外面湿凉的风吹散了。
赵珩走出来,手里的剑握不住,当地一声落在阶上。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为他拾起剑,赵珩抬眼,看见杨卓平静无波的脸。
这是他妻子身边最贴心的近臣,为暮云掌管着里外大小事,就连沐浴这般私密的时候,他也可施施然站在帘外,全不忌讳。换在寻常男人,心性使然,必然会戒备生妒的吧?赵珩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接住他递上来的剑柄,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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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寂跟着侍卫统领徐照学拳脚,已有一段时间。八至九月间,平都生了不少事,永怀王上表为嫡长子张珏请婚,宫里的旨意来时,是九月初十,赐苏氏三女苏敏为乡君,婚配永怀王世子张珏,婚期请钦天监算过,定在次年四月。
苏家开始为苏敏备嫁,张苏两家也开始频密地走动起来。
张珏婚事落定后,暮云便病了一场。
她写去京里的私信和折子犹如石沉大海,她不确定那人究竟是看了却不理会,还是根本没有递到御前。前两年她还有几个眼线在宫里头,渐渐被拔除了干净,她与宫里、与京城的联系日益消失,好像她生来就在平都,从来没出现在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