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打完之后,叶枕棠猛然清醒过来,又会紧紧搂住许昼,翻来覆去地跟他说抱歉,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错了。
许昼实在受不了了,他有天翘了课,去找县里的警察,说救救他妈妈,把他爹抓起来。
传说中会解决一切的警察叔叔只是耐着性子跟他说:爸爸妈妈都是这样的,哪一家不吵架呢?你妈妈肯定也希望你们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的对不对?如果把你爸爸抓走了,你就没有爸爸了。
人生的前十年,许昼都在这样的生活中度过。他问过同学,说你们的父母会打架吗?小孩子们嬉皮笑脸,说打啊,他们不仅互相打,还打我呢。
后来许承栋不知怎么的,染上赌瘾,一个月赚的钱不够他一天花的。
许承栋这时才意识到娶个大小姐当老婆的好处,他把那些压箱底的嫁妆都翻了出来,好几枚金饰,几幅看不懂年代的字画儿,全拿去卖了,转头就投进深不见底的赌局里。
一向柔弱的叶枕棠突然爆,她歇斯底里地拦着许承栋,细瘦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膊,卖她的字画儿就是要她的命!
许承栋愤怒地甩开她,吼道:这是嫁妆,这些东西早就都归我了!
最后古朴的沉木箱子慢慢变空,只剩了一只小半人高的青花瓷瓶,许承栋弯腰把瓶子拿出来。
叶枕棠彻底疯了,说这是她母亲最喜欢的瓶子,是明朝官窑的,不能卖,要拿来传家的!
但浑身是伤的她无法抵抗,只能无助地看着许承栋把那只瓶子拿走了。
许承栋没有直接拿去卖,当时地方台正在弄一个鉴定古董的节目,许承栋就搬着瓷瓶去了活动现场。
许昼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冬天,下了雪,简陋的院子里堆了厚厚的雪。
他放学回家,一直读功课到入夜,院子里突然爆出一阵怒吼。
许承栋一手拎着那只青花瓷瓶,另一手扯着叶枕棠的胳膊,怒目圆瞪:“你骗我,这根本不是什么明代古董!专家说了,就是个近代仿制品,顶多值一百块!”
叶枕棠不停地摇头,说专家错了,这就是真的,他们家一代代传下来的,肯定是真的。
“狗屁!”许承栋举高那个瓷瓶,“专家都跟老子说了,伪造的一摔就看得出来,我就给你看看,这玩意儿是不是假的,叫你骗我,骗我。”
叶枕棠飞扑而去,嘶喊着“不要摔”,但许承栋已经奋力砸了下来,花纹雅致的瓷瓶十分沉重,许承栋用了十成的力道。
一声闷响伴随着爆裂的声音,许昼从房间一路飞跑到院子里,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叶枕棠血流披面,身子却异常的轻,像一片空心的树叶,直直落进惨白的雪地里。
暗色的血像水墨一样在白色的宣纸上晕开,女人墨色的黑散乱,珍珠饰滚落一边,在雪地里凿出一个细小的坑。
带血的瓷片碎了一地,许承栋愣了几秒钟,站着低头,鞋尖碰了一下叶枕棠僵直的小臂,喃道:“你动啊,怎么不动了?”
许昼只觉得他整个人被巨力锤进了地里,然后又将他拔了出来。
十二岁的男孩在压爆肺泡的风雪里崩溃,许昼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瓷片,挥动手臂,深深刺进了许承栋的腹部。
他感到鲜红滚热的血液从那个烂人身体里流出来,耳边响起他痛苦的叫喊,触感与听觉前所未有的真实,让许昼感到巨大的痛苦。
沾满血的瓷片落进雪堆,悄无声息。
雪夜吸音,左邻右舍偶尔探出一两颗脑袋,又缩回去,嘟哝着:“姓许的又打老婆了?诶那大小姐又是什么没做好?真是造孽。”
许承栋捂着肚子跪下,翻着眼皮死死盯着许昼,声音像漏气的破风箱:“看,你跟老子一个德行。”
就这一句话,就这一道腹伤,成为许昼背上永远也卸不下的枷锁。
他成了和他爸一样的烂人。
许昼恨死了暴力,但在情绪的极端,他脑子里只有以牙还牙,他只想让所有事都报复回许承栋身上。
女人死了,男人伤了,放在今天是件挺极端的事,但在那时的小县城里,一年里总要出好几件,街坊邻里唏嘘几句,过两天就没人提了。
许承栋出院之后,提着一箱腊肉,一筐土鸡蛋,和几百块钱上了警|察|局。
等许承栋转头出来,唯一受到惩罚的就是未成年的许昼,他留下了伤害父亲的记录,和一纸暴力倾向诊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