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秋夫人亡夫的事,说来不好意思,是我听小绣娘们八卦听出来的。
她以前也是春阳县人,出身书香门第,跟以前开布庄的赵家小少爷有门娃娃亲,结果没两年,布庄倒了,小少爷也病死了。
后来十三岁,跟私塾先生的儿子定了亲,第二年先生的儿子被马车撞死了。
十五岁,又定了她郡城里的表哥,表哥……也死了。
最后,就当大家都以为她要孤苦一生,一个书生上门提亲,书生后来考取了功名,带着她去外地赴任,做了个七品县令。
结果没过多久,七品县令酒后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于是秋夫人辗转了好几年,最后才又回春阳县。
大家说完这些八卦,都是唏嘘不已,并暗暗觉得她晦气。
只有我在其他人下工时偷偷接近她,小声问:「她们说……」
秋夫人正在整理绣面上的线,不冷不热地打断了我:「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眼前一亮:「那你也识字?」
秋夫人哽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是在问这个,于是多看了我两眼,才缓缓道:「是的。」
我更加热切地挨近了些:「那夫人您……您都读过什么书?三字经?千字文?」
秋夫人面不改色,但往后退了退,道:「家父家母从前教过我四书五经。」
这下换我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是……只学了一本四书五经吗?」
秋夫人看我的眼神里有种我不懂的东西,她似乎叹了口气,道:「你问这些,是有什么事吗?」
我看她的样子,觉得有戏,于是也不扭捏,大着胆子说:「是这么回事……我家里有两个孩子,虽然还没到上学的时候,但我觉着该让他们学着认认字……但我跟婆母都识字不多,我们一家孤儿寡母的,也不放心叫外男来……」
不知为何,一对上秋夫人那双冷清的眼睛,我就觉得心虚不已,不得不开始捏衣角,小声说:「那个……请你去我家里教两个孩子,不让你白干……」
秋夫人的表情有点复杂,又有点怜悯,终于,她把线头打了个结,点了点头。
临了,她又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脸微微红了,低声道:「只是……我得,我得留在你家里吃饭。」
我拍着胸脯保证:「有我跟我娘在,肯定让你吃得饱饱的!」
于是,两天后,秋夫人第一次上门教课。
我拿了月钱,听她的意见,买了一本字帖,一本《千字文》。
反正他俩还小,共用一本书也能学。
慧姐儿小小年纪已颇有审美,看见秋夫人第一面就傻呵呵地愣住了,仿佛看见她最爱吃的米糕一般,口水哗哗流。
明哥儿倒还知道招呼一句「姨姨请坐」。
幸亏梁知慧是个丫头,否则个性如此
,我真要害怕等她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
出人意料的是,我娘也不抵触秋夫人,她现在是看开了,我试探她,说:「娘,她们都说秋夫人命不好,克夫呢……」
她顿时杏眼一瞪,一拍大腿,怒骂:「克夫又怎么的?咱们又不是她男人!怕个什么劲?再说了,都是寡妇,谁还看不起谁?」
我想,完了,人家都是一门三进士,我家里一门三寡妇。
后来我还怕慧姐儿也不小心做了寡妇,特地跟她小叔说给她挑男人一定要挑那种福泽深厚的,身强力壮的,多问问家里老人都长寿不……
不过慧姐儿最后也没成亲,某种意义上说,孩子还真没做成寡妇。
秋夫人来的次数多了,脸也不冷着了,态度也不拘谨了,那捞马扎坐门口的动作,私以为她们都是跟隔壁孙婆子学的。
不知不觉间,明哥儿慧姐儿牙都长齐了,我家来梁家的第一年也快过去了。
腊月二十三起,绣坊做完了县里头小姐们订的衣裳,老板高兴,索性给乡里来的绣娘们都放了假。
我又是这批绣娘里做得最好的,所以老板还多给我包了红包。
我捧着沉甸甸的月钱和红包,差点没热泪盈眶地给老板磕上两个拜早年。
年节当前,要忙着采买年货,除了鸡鸭鱼肉,还有给祖先灶神上供的祭品……总而言之,是除了新衣裳早就置办好了之外,什么都要买。
但也不能太隆重,毕竟梁二郎新丧,三年不能贴对子,我们过年穿的衣裳也不能太喜庆。
秋夫人家里没别的活人,冷清得要人命,我干脆把她拖来一块守岁。
吃完年夜饭,我拿出家里的老算盘开始对账。
这一年下来我在绣坊做活攒了不少钱,除了月钱和红包,还有一些小姑娘小媳妇额外给的碎钱。
慧姐儿趴在秋夫人怀里,俩人一起看着我对账对得喜上眉梢。
秋夫人忍不住问:「有那么开心吗?」
我心满意足地抱着算盘:「这可是整整十二两银子,给慧姐儿做嫁妆,或者给明哥儿娶媳妇都够用了!嫁过来以前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秋夫人见我的财迷样子,忍不住轻轻拍着慧姐儿的背微笑,一边听我念念有词:「今年十二两,明年二十四两,慢慢攒下来,咱们也能去甜水巷买个小院子,离绣坊近一点,以后就不用起大早赶车了。」
说着,我捏了一下慧姐儿的小胖脸蛋:「而且还能给我们慧姐儿多买点最好吃的糯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