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幸好这是一只带有纵向条纹的大肚敞口玻璃杯,「我说的是真的。不能感到伤心这件事,比埃尔莎更让我觉得不对劲……我知道,我都知道。这是我的错,一直都是。」
「呸,你又喝醉了,」曼朱基齐低下脑袋,伸手从沙发底下拽出一扎罐装啤酒。「不过还是应该试试这个。」
莫德里奇看着对方焦急地试图撕开外面的塑料膜却一次又一次手指打滑,便探出身子帮他按住。「喝醉的是你。」
「德国黑啤,我实在太喜欢了。」
他抽出其中一罐,拉开拉环自顾自地喝起来,随即向后仰着脑袋露出极度陶醉的神情,「啊!天啊……」曼朱基齐边赞叹边将易拉罐硬塞给身边的人,被后者摇头拒绝了。「谢谢,我可以再开一罐新的。」他拿起罐装啤酒看了看上面陌生的文法,元音字母的头上顶着小眼睛一般的圆点。深色的酒液流进喉咙,慕尼黑最负盛名的黑啤比莫德里奇想象中更加苦涩。
那天晚上基本恢复清醒的莫德里奇还是被好友强硬留宿,马里奥瞪得发红的眼珠让他无法分辨到底谁醉得比较厉害。最后他裹着毯子缩在客房的床垫里沉沉睡去,整夜都在做摇摇晃晃漂浮在海水中的梦。
周一清晨醒来时他觉得有人用斧头痛劈自己后脑和前额,早已没事人般的曼朱基齐叼着牙刷探个头进来,说等下会帮他请假,不要太勉强。莫德里奇对这个提案表示接受,嘴巴里含糊道谢后安心地合上眼皮,再次睁开时只看到空荡荡的客房被黄昏的阳光涂成橘红色。
这天晚上他不敢再喝下任何含有酒精的液体了,但疼痛依然敲打两侧的太阳穴,像是不听指挥又下手很重的鼓手。莫德里奇还被迫吃下一碗马里奥煮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半流质——烂熟的土豆,胡萝卜,切碎的菜和肉,黏糊糊的汤汁里还有大量卷曲的方便面。
坐在他对面的曼朱基齐又开了一罐黑啤作为饭后饮料,仰着脖子痛快地喝起来。
「酒……有这么好喝吗?」莫德里奇看他摇头晃脑的开心模样,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连味觉都开始失常。
「酒是个好东西,只要不被拿来作为逃避现实的手段。」马里奥带了点审视的目光看过来,让他心头一跳——对面的人虽然毫无形象吃着乱七八糟的烩菜,但其实也是个职业素养优秀的心理医生。「你怎么搞的?我不知道你对那女孩这么上心……」
「我——我说不好。似乎也不是这样。」
「那是?」曼朱基齐此时已经捏扁了易拉罐,闭上一只眼睛对准卢卡身后的垃圾桶,摆动手腕做出投篮的动作。
莫德里奇摇摇头,垂下眼睛望着浸泡在棕色液体里的豆子。
「……你这幅样子就像是最难办的病人。在我们面前连个屁都不放,你知道这种人有多要命。」
「饶了我马里奥,我头疼得厉害……」
「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向我寻求帮助,你也有其他朋友,我相信他们都会愿意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曼朱基齐的声音突然变慢了,「你应该记住这一点。朋友,家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嗯?」
「我没有——」
「轻微的情感解离没什么的,这是人在面对痛苦时的本能反应。卢卡,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你说你感觉不到难过……我只能想到这个。」
「嗯,我明白。」
「真的没什么。如果你还是很在意可以和我聊聊,或者去联系你的督导。失恋吧——我觉得不算大事,也不是小事,看你怎么想了。心理医生也是普通人,我们的生活也会出问题的。」曼朱基奇睁大眼睛,表情认真极了,看起来真的把对面的人当做自己的治疗对象。
莫德里奇看他这幅不太常见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又有点感动,「那么,我现在想要一颗止疼药……」
曼朱基齐家的客房说是客房,其实只是空荡荡的房间角落里放了张床垫,还有正中间的一台电视机外加游戏机。他的头痛果真被药物暂时驱散,于是那天晚上曼朱基齐拖着他打ps4,他们并排坐在床垫上如同网瘾少年般沉进游戏世界,直至手柄开始发热。
最后房主打着哈欠回到自己房间,说卢卡你不要担心,科瓦奇那家伙说最近确实流感泛滥,给你批了四天的假。
「谢谢你……帮我大忙了。」
「这算什么。你好好休息着吧。」
莫德里奇这晚的梦是纯粹的白色,没有晃动,没有森林,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石头,但同样也没有方向,没有距离,没有时间和空间。醒来之后他的头痛卷土重来,眼球底部的位置像是正在被看不见的手指慢慢戳弄和挤压。
房子里很安静,显然曼朱基齐已经去上班了。于是借宿的人跑去厕所冲澡,用热水反复淋着脑袋试图缓解疼痛,湿漉漉的头发不断冒着热气。他慢吞吞擦干全身之后换上马里奥扔来的一套皱巴巴的睡衣,又将自己扔进床垫深处。这次莫德里奇几乎没能入睡,因为看不见的手从眼底拿开,转而开始轻柔按压他的后脑。
也许应该再吃一颗止疼药……莫德里奇嘟囔着翻身,换成仰面朝天的睡姿,可那只手又跟随他的动作轻轻落在额前。
「原来你那么喜欢她啊……」
他困惑地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正蹲在床垫边上、低头俯视自己的人。半年没见,拉基蒂奇的脸部轮廓看起来更硬朗了些,灰绿色的眼睛从未如此严肃,这让他的监护人感到略微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