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少有地连续晴朗了几日。
回程路上的冰雪开始融化,路变得好走后,林昭行和清宝将遭受巨大打击后一病不起的葵姐,委托给了距离最近的官府,叫其找大夫为她医治,待状态好转后押送到京城察秋司,配合调查协助朱雀运送坠云散一事。
然而他们也清楚,如果大壮都只知道那么一点信息的话,更为外围的葵姐知道得只会更少。
二人启程回京城的路上,清宝问林昭行:“盗村的村民们怎么办?”
马帮的十多条汉子死于毒蛇之口,而盗村的村民们难逃罪责。
“等我们回了京城,我会叫察秋司统一调配人手过来,查处主犯,同时对其余人进行矫正。”林昭行头疼地按按太阳穴,“但是盗村的积弊太深了……很不好办。他们受柳天舒时期的影响,总认为官府仍然是黑暗而无道的,要让他们开化醒悟,恐怕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在马帮的十几天就如同噩梦一般,而现在,这梦似乎还没有及时地散去。
清宝小声问林昭行:“你母亲……能说吗?”
林昭行沉默下来。
就在清宝以为他不打算告诉自己时,林昭行低声道:“你真的要听么?——那或许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十五年前,北方一个叫“天水”的小城。
八岁的小昭行费力地将肩膀抬高,让扁担一端的木桶倾斜,桶中的水流入水缸中,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重复之前的动作,把另一个木桶中的水也倒入水缸。
气喘吁吁地放下扁担和两个空桶,林昭行把额前碍事的碎发拨到一边去,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脸,顿时被北风吹得早已失去知觉的脸猛地一热。
林昭行用单衣的袖子蹭了蹭自己的脸——再放下来时,袖子上出现了一道红色。
那是他手上的冻疮被无意间弄破了,气温太低,他浑身上下都被冰透了,痛感因此变得极其迟钝,虽然手上已经长了葡萄一般一串一串的冻疮,但是林昭行居然没觉得疼。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往单衣的袖子里缩了缩,然后在水桶边捡起自己那件已经破了七八个大洞的棉袄披在身上——挑水的时候,他害怕扁担把这件已经弱不禁风的棉袄磨得更破,便把它脱了下来,这是他唯一一件能御寒的衣服了,如果失去的话真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个寒冬。
他数了数已经挑满的水缸——一共八个,这就是他今天一天的劳动成果了,挑满之后他可以去老爷那里领到十文钱。
然而此时此刻,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伴着女人头上的首饰流苏碰撞在一起的叮当作响。
林昭行心里猛地一紧,他仓皇地回头,果然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大夫人。
说起来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漂亮的女人,她的柳叶眉被反复地描来描去,黑得像乌鸦的羽毛,尖尖的下巴看上去颇为刻薄,小而薄的嘴唇上似乎是刚刚点完胭脂,红得有些过分。
她瞟一眼林昭行,扬声道:“挑完了?”
林昭行点点头。
大夫人冷哼一声,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家丁,她挥了挥手,一个家丁快步上前,用木瓢舀起一瓢水,呈给大夫人。
大夫人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那瓢,道:“井里的水吧?看着就这样浑浑的。”
她突然发作起来,“我们养着你们母子,就是让你这样偷工减料的么?水缸里的水,向来是从西边那条溪里打来的,你拿井水糊弄我什么呢!”
林昭行其实并不怕这个女人冲自己吼叫,但是他害怕这个女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去找母亲的麻烦,因此他咽咽唾沫,低声道:“回夫人,那条溪结冰了,不能打水了。何况我娘告诉过我,井里的水其实就来源于地下的溪,和真正的溪水是一样干净的,那里面的土澄一澄就会沉到缸底……”
“你还学会狡辩了!”大夫人猛地上前一步,突然一个耳光刮到了林昭行的脸上。
林昭行的皮肤本来就被北风吹得干燥至极,大夫人手上又留了指甲,这一个耳光下去,林昭行的侧脸上立刻出现了五个血道子。
血珠缓缓地渗了出来……林昭行一时间愣住了。
“结冰了?那就去把冰凿开啊!我看你体力不是挺好的么?!还没个凿冰的力气么?”大夫人冷冷地说,她挥了挥手,两个家丁得到她的示意,就近走到一个水缸面前,两个人突然一同发力,直接将水缸掀翻了。
林昭行花了许久才灌满的整整一缸水,毫无预警地泼了出来,有小半缸直接泼到了来不及躲避的林昭行身上,他那件破破烂烂的棉袄立刻从外到里全湿透了。
冷风刮过来,林昭行青白的嘴唇颤抖起来。
“重新挑。”大夫人满意地看了一眼冷得直打哆嗦的林昭行,带着两个家丁转身离开了。
林昭行站在原地,他沉默片刻,一把把棉袄连带着湿透的上衣脱下来。
一股极旺的火气就要从他的胸口里顶出去,他强行忍着,不让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