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父起先没过神,可回去的路上越想越委屈,便抹着眼泪找余母诉苦,道:“我真后悔啊,我为什么以前没对她好一点。我不该啊。”近六十的人了,越哭越伤心,他原本就有病,悲痛过度竟然一下背过气去。余母急忙去叫救护车,左思右想觉得不妥,还是该通知余颂一声。
余颂在本地留两周,月初就要去法国巡演。经纪人见缝插针着给她安排活动,上午是唱片签售会,晚上在音乐厅参加活动。桐城交响音乐厅断断续续修了快一年终于完工。去年余颂负责了最后一场演出,如今再让她弹第一曲也颇有纪念意义。
余母去找女儿,原本是要兴师问罪,余颂再出名也不该六亲不认,可真到了音乐厅,她才发觉问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余颂是名人,轻易不与外人见面。保安自然不放行了,她只能找前台问询,“我找余颂有急事,我是她的亲戚。”
前台道:“阿姨,没有预约的话,就请你等一下,余小姐很忙,大约一个小时后才有空。或者你可以打她的电话。”
余母没有余颂的新号码,只能坐在大厅干等。等了约一个半小时,她几乎快睡着了,才见到余颂从远处经过。
那真的是她的女儿吗?余母坐直,顿时吓得清醒了。
余颂穿一件紫色礼服,收窄腰,露肩颈,脖子上有一条钻石项链。原本她只有几缕白发,如今却已经是半边灰白,不烫不染。她这个年纪的白发并不至于显老,反而别有清冷气韵。两个颇有地位的中年男人正簇拥着她,殷勤地说说笑笑。余颂点头微笑,已是习以为常。她低头拨开额前碎发,妍姿艳质,矜贵优雅,看着决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更不会是一个不读书的泼皮母亲。
那是谁?太陌生了。
曾经,余颂的光荣她是与有荣焉,因为学琴的道路是她选定的,培训的费用是她咬牙挣出来的,再粗暴,也是她一耳光一耳光把女儿打着坐上琴凳的。余颂的成功里有她的蛛丝马迹。
可长久不见,余颂早就飞到了更高处,连投下来的影子都只剩孤高。
那不是她的女儿。高高在上,万众敬仰的钢琴家余颂与她无关。
她立刻低头打量自己,不过是个头发发白小老太太。余颂打给她的钱,她也没敢花。其实该做些保养,染个头发,也是为了女儿的面子。她畏惧起来,又明白已经彻底失去女儿。
那一行人走近了。余母生怕余颂看见自己,当着达官贵人的面,认与不认都难堪。她干脆拎着包要逃,却撞到了身后的摆件,很重的一声。
余颂立刻回头,她身旁的一人问道:“谁在哪里?”
余母一吓,鬼使神差般接话道:“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清洁工,有东西忘了。”
四目相对,余颂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说你是清洁工?”她显然是生气了,可余母一时也猜不透她为什么生气,只能低头装傻,想着趁早脱身。
可偏偏余颂身旁有主管后勤的张经理,自觉丢了面子,便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把工号报给我,我看你怎么很面生。”
余母扯不出慌来,背上起了一层汗,看向余颂,想让她帮着圆场。可余颂并不看她,只是一脸伤心欲绝的样子,又有淡淡嘲弄。音乐厅的领导更生疑心,追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再不说话,我就报警了。”
“何必为这种小事生气。她来找我的,家里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估计是吓到了。”忽然有人出声帮着圆场,余母大松一口气,回头见安思雨正快步走来,他拍拍她肩膀,道:“好了,阿姨,没事了。你要是想看表演,要不和我一起进去吧。”
张经理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啊,是安总的亲戚啊,早点说嘛。”他又多看了余母一眼,依旧带着轻蔑。但碍于安思雨的面子也不便多说什么,他只是分别介绍,道:“这位是钢琴家余颂小姐,她就不用我说了。这位是之前负责音乐厅一期工程的安总。他现在自己出来单干了,很有本事的一个人。”
安思雨客套笑笑,装作见陌生人的样子,道:“原来是余颂大师啊,幸会幸会。”
余颂的态度更冷,面无表情,道:“客气客气,安总。”
他们相处时好像藏着旧怨,又装得彬彬有礼的样子,口不达心地寒暄着。余母很弄不明白,在她印象里,他们还是很亲密的男女朋友。可她不敢插话,只默默跟着他们继续往里走。
交响音乐厅的主厅重新装修过,装了回音壁,又重修了天花板,再花重金重新设计了灯光,一开灯就显得富丽堂皇。舞台中央有一架钢琴,洪涛已经在上面试音了。余颂很自然地上去与她攀谈。因为舞台的布局更高,余颂一上去就显得高不可攀。余母悻悻,悄悄和安思雨说想回去了。
安思雨道:“听她弹完一首吧,你还没有听过。”他顿一顿,又解释道:“月底才是音乐厅开门正式的纪念演出,今天是内部人员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下周彩排,再下周一余颂上台,不过票已经快卖完了。”
余颂弹的是她赖以成名的勃拉姆斯。余母始终对古典乐一知半解,早就不敢指点女儿的琴技,本以为听不懂,可她却听得分明。那如泣如诉的哀婉伤情,是玉裂琉璃碎,千言万语难言的痛。她听出余颂并不幸福,骤然恼火起来。
余颂怎么能不幸福?钱,名声,美貌,一个女人能展望的幸福她都有了,她是父母理想孩子的终点。她都愿意为了女儿的体面不相认。余颂怎么还能不幸福呢?余母是又惊又气,却不敢发作,只觉得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不能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