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对青州之战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将领的人数、年龄……”
李星鹭把眼前头骨捏出大致轮廓,而后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望着她难得露出怅惘情态的上司。
沈舟云仍然凝视着属于他母亲孟疏影的那副头骨,须臾,他叹了一口气:“在我记忆中,我和母亲、父亲相处的场景很清晰具体,唯有她们的面容日渐变得空白——寻找母亲死亡的真相和父亲的下落,这大抵是一种执念,我不会时刻去想,但我从没打算放弃。”
话音落下,愣住的人反而成了李星鹭。
她从前以为至少在亲缘寡淡这方面她能与沈舟云共情,她有父母亲友但鲜少联系,沈舟云也有母族孟家和父族沈家的亲戚,却数年不曾来往,两人都是孤身在世上闯荡。
直到听到他这番话,她猛然意识到她和他不一样的——沈舟云冷酷刚直,除了面对她之外好似全无人情味,但他其实能够理解案件中各种恩怨情仇的纠缠,因为他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孟疏影和沈延年是一对恩爱眷侣,假如她们还活着,或许沈舟云的性情与如今截然不同。
然而李星鹭的父母是冷漠的、没有温情的,她对家人亲情不存在执念。
说来也有些奇妙,按照各自家庭的氛围,她应该成为一个冷漠淡然的人,而沈舟云应该拥有温柔圆滑或是热情肆意的个性,但也许因为她们过早远离了父母,所以后来接触的人和事对她们性情的影响更大。
李星鹭迟疑了一下,随后轻声问道:“这个执念会解开吗?”
孟疏影乃至于青州之战中所有将领死亡的真相如今已经很明了,她们被人用软筋散削弱超然的武艺,纵然意志再坚强也改变不了战争的结局,而她们自己则血洒沙场。
那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孟疏影等人的尸体不能被送还各自的家族——一旦有懂行的人发觉尸体的异样,幕后之人的阴谋就会顷刻败露。
究竟是蔡昊和严卓霖为了他们的前途自作主张制造青州之战的失败来衬托后来宁王的胜利,还是宁王主动要求踩着七万将士的血肉堆筑自己的声望?
虽然她和沈舟云已经注定与宁王为敌,但这个问题仍然重要。
一个在权力场上混得开的政客不可能是全然的好人,宁王在江州和凉州一系列布置所残害的人命,宣文帝和长公主手上未必没沾过,可是为了一己之私坑害本国军队、导致七万将士无辜送命——这与叛国何异?一个叛国者怎么可能成为原书中所说的贤明君主呢?
更让李星鹭心情复杂的是,若在以前获知如此滔天大罪,沈舟云早就履行提刑官职责准备揭露宁王罪状、请命朝廷抓捕其归案,但此刻他的身份却不只是维护法度的提刑官——他还是受害者的家属。
往常只要能将罪犯绳之以法,沈舟云不会继续惦记经手的案件,可是这一回即便蔡昊和宁王获罪落网,他就能释怀吗?
再说他父亲沈延年的失踪,若是能父子重逢也就罢了,但现在九年过去,沈延年生还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他要寻找父亲的下落,假如找回一具尸体,那还有意义吗?
沈舟云没有回答,而李星鹭也就此明白,他看似没有被执念困扰,其实是因为他的执念永远无解。
“我……”
纵然沈舟云并未表露出脆弱、纵然任何话语都难以安抚他,但李星鹭还是想要说些什么,她无法漠视他愈发阴沉的情绪。
但在她开口之前,脚步声先一步响起,钟雁归和孟素商先后走进天王殿,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早上我来的时候你们不在,听闻是熬了一整夜熬不住才回房休息,真是辛苦了。”
与昨日对待弘忍大师的强硬威风不同,今天钟雁归脸带笑容,仿佛恢复了随和的状态:“李姑娘,不知你是否有什么发现?”
李星鹭没有用言语回应,而是找出疑似属于先英国公的那具尸骨,当着钟雁归的面开始进行陶塑,当尸骨的面部五官大致成型时,笑容渐渐从钟雁归脸上消失不见。
紧接着是年龄与钟雁归兄长吻合的那具尸骨,她缓慢且小心地用陶土捏脸,前后花费了大约一个时辰,但没有人不耐烦地催促打扰她,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专心地盯着她的动作。
“如您所见,这两具尸骨属于您的父亲和兄长,他们的骨骼上有软筋散的痕迹……”
面对着两具尸骨头部熟悉的五官,结合李星鹭给出的解释,钟雁归哪里还会想不到其中的猫腻。
“蔡昊!”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回荡在天王殿中,钟雁归似乎放弃了保持冷静,她径直冲出去,显然是去找被关押在后山宅院柴房中的蔡昊。
留在原地的李星鹭和沈舟云、孟素商三人大眼对小眼,她摘下沾满陶土的手套,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英国公不会一怒之下把蔡昊给打死吧?”
“……”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离开天王殿追了上去。
等她们赶到柴房时,钟雁归正在掰断蔡昊的手指骨,与清脆骨折声同时响起是蔡昊的惨叫。
“我让他供出给青州军将领下软筋散、导致青州之战惨败这个阴谋背后是不是宁王在指使,他倒跟我兜圈子,一条罪名都不承认。”
在掰断蔡昊左手的五根手指指骨后,钟雁归面色阴沉地站起身,徒留形容狼狈的蔡昊跌坐在地。
李星鹭自然不会同情这个谋害了无数将士性命的伪君子,她借着钟雁归的话头对蔡昊质问道:“蔡大人,不,以后你可就做不成户部尚书大人了——我们在你房间里找到向将军留下的天王图和金箔,因而搜出天王殿佛像中的八具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