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江霖心思敏捷,往内室投去一眼,便与贾政道:“贵府竟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旁的不提,诸位公子姑娘,原也是千金之躯,须知道坐不垂堂的道理。若有什么不凑巧,一时不知如何料理,在下这里却有两处小宅,素日也打点齐整,备了些东西的。若是不嫌弃,还请一顾。”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两张文契,推与贾政:“只是有一桩事,我须得求大人。”
贾政见着文契,不由一怔,再听说这话,不由哑然,因起身一礼:“公子不顾性命之危,特来报信,拳拳盛意,某铭佩感激不尽,如何又有相求一说?但凡某家能做得到的,必尽心竭力相报。”
江霖道:“我有一位表妹,因缘际会,后成了林姑娘的婢女,在下也不求旁的,只求能去了她贱籍。虽说她与林姑娘情分极深,多半还是情愿留下,可去了身契一件,到底不易受累。至如旁的,我也不能多求了。”
听得这话,贾政虽有些诧异,却也应许下来。
江霖便松了一口气,只又劝说两句,使贾政留下文契,便起身辞去。
贾政倒将他送到门外,又嘱咐仆役将人好生送到外头,方匆匆回转来,且看里头情景:
湘云身康体健,虽是忽听到娘家受累一桩事,也断不能忽然昏厥。何况这半日过去,贾宝玉犹自不能回转,瞧着竟是大不好的。
果然,到了里头,那边人人慌乱,虽七手八脚将湘云搀扶在榻上,却在人中很掐了两下,犹自半点动静也无。
宝玉早是满脸泪痕,一迭声叫人请大夫去。
可到了这个关节,又有哪个大夫能相请的?
倒还是探春敏捷,黛玉细密,两人且不理宝玉裹乱,一迭声叫人取来热水、巾帕、鼻烟等物,且与湘云用着,且相互商议几句,想起旧年与大哥儿诊治过的药铺老板,因道:“如今请不来,去问一问,且取个随常的方子怕还使得。”
黛玉想了想,又道:“须得仔细些,云妹妹素来康健,这事虽大,她却不是那等软懦怯弱的,又是出阁多年,未必不是有了喜事……”
她一个闺中女儿,说到这里,不免微微红了脸,但转眼看到湘云如此情状,也不免有些伤感。
“很是。”探春点一点头,便叫住宝玉,正要说话,却见着贾政回转,忙自问道:“老爷,究竟怎么说来?”
贾政叹了一声,道:“事发突然,也只得这一桩消息罢了。如今情势危急,我瞧着,却还是将你们挪腾到旁处安置,也好了我一桩心事。”
说罢,他叫住宝玉,将他拉到近前来,面色悲戚,双眼却极明亮,几乎不是他这么个岁数的人所能射出的光彩:“宝玉,如今我们家一门血脉,竟只能托付与你了!”
这一句落地,他便泪如雨下,一手拉住他,哽咽道:“如今情势危急,你带着你嫂子、兰小子,四丫头,云丫头、卫若兰、琮哥儿、巧姐儿、大哥儿他们先去这处避一避,若果然妥当,自然还有再见一日。若是不能,你也须得担当起来,且护住他们!”
一行说,他一行回头,也不等贾宝玉说什么,便叫人将兰小子并巧姐姐弟两人叫来。
众人唬得面色惨白,或是站起身来,或是头晕目眩跌坐在那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那边贾政却料理得利落,只将送巧姐姐弟来平儿留下,又添了几个素日身边得用的婆子小厮,且命人备下车马,竟就不顾其余,只要将人送出去了。
至如探春、黛玉两人,他也是格外嘱咐,若有不测,赶紧逃命为先,且将文契所在说与两人,又将江霖所托,说与黛玉。
黛玉还罢了,虽是泪如雨下,却也只能哽咽领命。探春满脸是泪,且跪在贾政跟前哭道:“那老爷呢?”
“我如今也只合静等这雷霆雨露了!”贾政一叹,伸手把跪下来痛哭的探春扶起,又看着泪流满脸的贾宝玉:“好生护住一家老小,也须保重自身,只消你们能留有一息,便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说着,他从旁边取出一个匣子,塞给贾宝玉,便喝命他们赶紧打点起来,且坐车而去。
众人哭声为之一顿,不敢高声,只能呜咽着应承下来,且坐车马往外头去。又有卫若兰且被唤来,听了如此这般一通话,顿时气血上涌,必要回去探视。
贾政喝住了他,因道:“若果然家门不幸,受此灾殃,你去又有何用?若是幸免于难,又何必慌乱?如今云丫头昏厥,难道你还要弃她而去?且不如暂做安身,使小厮出去打听,若有消息再做定夺,难道不好?”
如此再三再四,总将这些子侄小辈一并遣散了去,贾政回转过来,却也只合孤零零坐在书房里,也不使人盯梢,只静静做了半日,方想起一件事,忙将素日的心腹长随叫来,自己手书数封,且命他们往各处姻亲故交处送去,又道:“若是有官兵围着,便做罢了。”
这话一出,那二三个长随都是唬得面色煞白,惴惴不敢领命。
贾政颓然道:“你们自领了这手书,送与不送皆在你们,只消送了,往后逃了去,我也不追究一个字。若是不送而逃,我们家若是不幸,便是你们万幸,若是得以保全,自然也有追究的话。你们自己记着便是。”
说罢,也不听这长随言语,径自往内室里去,竟就半点不顾了。
几个长随见着,相互对视一眼,眼瞧着有六七封手书,也不拘地址,胡乱分了分,便各自往外头奔去。也有叫来一家老小相随的,也有不管不顾卷了银钱马匹自管走了的,也有半个字不说,径自白着脸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