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退婚了,”陆免成问,“那怎么又传成‘汉奸’了呢?”
孙尧道:“就是这般莫名其妙!你瞧他为了所谓的日本血统退了婚,到头来反而传成了媚日先锋!”
“你道他如何不肯明说退婚理由?还不是觉得这个理由说不出口——一来,那小姐本身没什么错处;二来,他本人留给外界的印象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要说他一朝突然关注起了国仇家恨,信的人虽不是没有,可绝大部分人多半都在心里笑话呢;三来也是为了钱,他毕竟是做生意的,香港那块儿地皮形势复杂,他犯不着在政治立场上过于引人注目。”
“就是不知道后来这风声怎么又传回了内地,街头小报花边新闻一写,众人都知道了他曾与个日本小姐交往,还差点儿订了婚,”他叹了口气,“你瞧他现在的名声,不正叫个‘事与愿违’?”
傅九思啧啧惋惜,陆免成却笑道:“那说他跟日本人通商,也没诬陷他么!”
这点是事实,但傅九思就不爱在这个时候听,转脸锤了他一拳:“脸皮真厚!”
陆免成抓着他的手不让动:“脸皮厚点儿又怎么了?有钱不赚是傻子!更何况赚的是日本人的钱,我问心无愧。”
孙尧看不惯他俩亲亲我我,将报纸卷成了一团砸过来:“名声就是给你们自个儿作贱坏的!”
陆免成毫不在乎:“名声值几个钱?是能给我发军饷,还是能给我置枪炮?”
傅九思不解:“你就不膈应?”
陆免成反问他:“膈应是膈应了点儿,可那点儿膈应比起实实在在的钱来又算的了什么呀?”
“现今都在说要自立自强,口号是喊得响亮,我们这些打仗的却一个个连军饷都发不起!要是挨两句骂就能有钱,我求着他天天骂我!”
“再说如今有这么多人骂我媚日,说明国内民众对于高层对日的暧昧态度积怨已久,这愤怒是好事,一旦打起仗来能派上大用处。”
孙尧把烟灭在烟灰缸里:“这屋子里,一个媚日军阀,两个官僚资本,要是再把顾春鸣这个通日奸商叫来,真成了个四毒俱全。”
傅九思忽然想到什么:“……要再加上他,就真的是‘五毒俱全’了。”
“谁?”孙尧问。
傅九思和陆免成对视一眼,陆免成立马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了。
尽管事过境迁、尘埃落定,他们却还记得从前那个经常出现在陆寓客厅里,娉婷袅娜的杜丽娘。
这回谈话之后,傅九思很快又遇上了顾春鸣。
陆免成一趟出差果真在南京待了一个月,傅九思先是逗留了十天左右,拜访了一些当地的亲戚朋友,正琢磨是否回上海,却意外接到了傅君守的电话,令他留在南京帮忙办一件事。
原来,傅家早年定居南京时置办了许多房产和土地,移居上海前卖了一批、留了一批,按傅君守如今的意思,想趁时局还算平稳尽快出手,换了现银元还不够,准备在花旗银行新开个账户,专门用来储存金条。
他成日忙着,少有功夫来管这些陈年旧账,想着如今傅九思正好在南京,手上也空,便令他把这件事情解决掉,既是完成吩咐也是锻炼能力。
只可惜两人这算盘打得响,却忘了他们不想留着这搬不走的大物件,旁人自然也不想。
因此房子虽挂出去好些时日,真正谈及付款交易的却没几个。
傅九思便是在交易那洋房时见到人的,顾春鸣揽着位小姐一块儿来看房,傅九思仔细瞧了瞧,确认这小姐不是那天寿宴上那两位中的任何一人。
本着曲线救国的道理,他做主同意了顾春鸣的提议:改卖为租。
于是那小姐不日就欢欢喜喜地住了进去——钱自然是顾春鸣出的。
却不想就是因这房子,后来又出了一件令人糟心的事。
:黛心
话说顾春鸣的这位女朋友,其人姓林名黛,乃南京文人圈子里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以文笔辛辣老练著称。
自她搬进来后,空置已久的花园洋房再度热闹起来,成日里举办舞会和沙龙,人气聚集,连带着前院那片玫瑰也开得愈发娇艳。
傅九思也常往这处来,不只为凑热闹,还为林黛那满架子小说作品——他看书的口味算挑剔,林黛的文字却难得地踩中了他的喜好。
他恋恋不舍地合上手中那本书,由衷地称赞:“你写的故事可真恶心啊!”
林黛没有将他打出去,反而靠在法式刺绣贵妃椅上得意洋洋地晃着挂在足尖的拖鞋:“现实生活就是这样恶心,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摘抄。”
傅九思的眼睛扫过书架:“我问你,你写的那些故事都是你的亲身经历么?”
林黛不置可否:“作家的经历应该同她的心一样都是秘密。”
傅九思一听便乐了:“这样啊,可你把你的心交给了顾春鸣又作何解呢?”
林黛微微摇头,却是不言了。
洋房夜夜笙歌,只不过就傅九思这些日子所见而言,似乎顾春鸣是极少露面的,若非当初是这人确实陪着看了房交了钱,傅九思几乎忘了他才是正经租客。
这日,傅九思吃过午饭得了空,恰好陆免成下午又有事,于是他便提早去了林黛那儿,却不想就在那门口,碰上了一位带孩子的女士。
对方着一身素色旗袍,左手撑一把油纸伞,右侧贴着一个小孩儿,正抬手在那门口摁门铃。
这番打扮的人在此处是不多见的,那门铃响了许久也不见人开门,傅九思于是上前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