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他神色,陆免成捏了捏他的手,柔声道:“别担心,那些话伤不了我。”
然而话虽如此,过后的事实却证明,傅九思的担忧不无道理:寿宴过去没两天,社会上就出了一系列报纸,直将陆免成和顾春鸣描述成了一丘之貉、狼狈为奸的媚日先锋。
:谣言
“听听!”孙尧敲着报纸,“‘军阀陆氏与日商交好,华中形势或开新局面’。”
傅九思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剥巧克力:“还好,没有直接写明‘汉奸’两个字。”
孙尧提高了声量:“还不止呢!这不过是南京的报纸,总统府眼皮子底下发的刊,上海那边早议论起来了,说他是曹润田齐抚万之流,祸国殃民的大恶獠!”
陆免成看得津津有味:“骂得还挺有文采,看这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感情我一个人就左右了全国局势,这是骂还是夸呢?
孙尧对这两人的厚颜无耻、朋比为奸充满了鄙视,心头却又隐约冒出四个字:奸夫淫妇。
傅九思又问他:“你不是说外面传顾春鸣媚日都是假话么?你跟他相熟,这里头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孙尧一摆手:“你道那话是从哪传出来?说出来你们都不信,一场明明白白的误会呀!”
另两人一听都来了兴趣,傅九思催他快讲。
便听他道:“你们知道我跟他是在香港认识的,香港那地方比起内陆来又开放,洋人多,作风也洋气,一帮人无所事事成天就聚着开舞会。”
“顾春鸣这人你们都见过,他就那样嘛!好玩、不正经,成天招猫逗狗的,一来二去,在外头欠下了不少感情债。”
陆免成“哟”了一声:“敢情这还是段桃色新闻。”
孙尧摇头:“前半段是,后半段就不是了——你们先听完。”
“我们住在浅水湾,那一带有许多别墅,每户人家之间隔得也不算太远,我去了那儿不到一个礼拜,就见他交往了邻居的一位年轻小姐。”
“这小姐呢,生得不很美,但是秀气,说话斯斯文文的,而且很懂礼貌。顾春鸣私下里跟我说,将来他若结婚,便一定要娶这样的女子。”
傅九思不解:“这不挺好的么?两心相许,情投意合。”
孙尧继续道:“刚开始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觉得,连我也差点儿被他骗了。后来才知道,这人就是个没有心的!他哪儿是真爱上人家呀?”
傅九思追问:“怎样?他始乱终弃,抛弃了那位小姐?”
孙尧道:“没错——至少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是这样。明明两人交往得好好儿的,连订婚宴都提上日程了,结果准新郎官儿要退婚,还不给个昭告天下的理由!”
“那婚就退了?”
“退了!”孙尧摸出一根烟来,“脸皮撕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面子没给人留。”
陆免成问:“这是为什么?”
孙尧叼着烟浑身上下找火,陆免成瞧他那样儿就知道在拿乔吊人胃口,也不急,然而傅九思忍不了,伸手从他兜里掏出盒洋火隔空扔了过去:“快讲!”
孙尧点了烟,美美地吸上一口,这才又接着道:“貂蝉嫁吕布,你猜吕布要是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想杀她?”
傅九思一愣没听懂,陆免成却琢磨过味儿来了,有些惊讶:“难不成这小姐,竟还是个间谍?”
孙尧道:“间谍谈不上,不过其人确实有四分之一日本血统,而且据传祖上是宫家的,多多少少跟贵族沾点边。”
傅九思这才听懂,却立马有了疑问:“等等,两人都到了订婚的阶段了,难道此前顾春鸣对她家竟一无所知么?”
孙尧解释:“在香港,我们社交圈里无论哪国人都讲英文,圈子又小,基本上有什么消息都是从旁人耳朵里听来的,像这样的血统其实本也不是什么秘密,要怪只能怪他俩从交往到订婚过程太快——要知道那时候距离他们认识也才一个月呢!”
“这下知道了,顾春鸣就不干了!”
陆免成点评:“原来还是个爱国分子。”
孙尧道:“要说他有多爱国,倒也不至于。可你要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出的洋,便能理解他为何要退婚了。”
直到那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孙尧这才揭开谜底:“他母亲是甲午海战的遗孤。”
“啊……”陆免成和傅九思对视一眼,觉得终于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外婆跑到香港后生下了他母亲,娘两个就此定居在了香港,后来他娘认识了他爹,一个混血的外籍富商,这才又有了他。”
“你要单凭他对外国人的态度来评价他是否爱国,这是不对的。他外公受日本人的迫害,这才有了他外婆和母亲的颠沛流离,可也正是因为他爹,他们一家后来才过上好日子。”
“而且,他从小受的教育和我们不一样。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所谓的民族身份认同是很混乱的,譬如八国联军那几个国家,他爹的直系亲属里就占了一半,你要说他血统里混着仇人的血没有一点问题,可那是给了他命的亲爹啊!他还能恨他不成?”
说到这,他也叹了口气:“所以说,有的时候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能跟他那一家子处得那样好,却非要跟个自己喜欢的人退婚。”
傅九思坦言:“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家人他没得选,对着个还没结婚的女朋友,难道他也没得选么?”
孙尧张了张嘴:“……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