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哎”了一声:“先生说笑了,只因我瞧着您二位眼生,这才多问了一句不打紧的,”说罢上前引路,“请这边来。”
孙尧一向好性,遂答了她的话:“我们从上海来。”
老鸨便道:“难怪瞧着体面。”
她扣开一幢二层小楼的院子门,里面一个丫头探出脸来:“妈妈,什么事?”
老鸨问:“你家姑娘可在?”
丫头答:“在呢。”
“这会子歇着呢?”
“算歇着,正在铰绣帕。”
老鸨说:“你去回一声,就说有两位从上海来的贵客找姑娘。”
丫头应了,不一会儿去而复返,前来替他们开门。
这处乃秦淮河畔的高等妓女的居所,是为“香巢”,粉墙黛瓦,独门庭院,西侧一畦兰草,东面一树海棠,尚未入建筑内,已能感受到不俗的品味。
正主姓白,名唤雨棠,一手琵琶最是独绝。
在门外时傅九思敞着脾气,待真见了人反倒像个绅士。
他们先是听了两支曲,又说了一会子话,两个从上海来的新派人也学着旧时江南才子的规矩,同白姑娘聊一聊诗词歌赋。
孙尧看向她手指上缠的假指甲,问:“取了这个成不成?反正你自己的指甲那样长。”
白雨棠笑道:“孙先生说笑了,自己的指甲能有几分结实?一朝弹断了,疼得跟上刑似的。”
孙尧道:“我们不常来南京,听说政府今年打算放开禁令,这一放开,你这手琵琶可就能重新大放光彩了。”
白雨棠叹了口气:“年年说要放开,年年没有音信——据说都是些有学问的女先生抗议的。只是她们不想想,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人能如她们一般幸运呢?我如今倒也收心了。”
傅九思这时忽然道:“白小姐就是收了心也不怕,每月纳捐的六块钱单拎出来,也不知要令多少同行羡慕呢,更别说还有那么些个‘贵客’捧场。”
他骤然开口,却是说了这么一段不阴不阳的话,孙尧脸上笑着,心里暗骂他不成器,跟个婊子争高低。
那白雨棠不愧是风月场上混的人,听他揶揄也不见生气,依旧笑吟吟的:“傅先生说的是,我有今日这微末名声,全仰仗了如您二位这般的贵客——说到底,我又有什么特别的呢?不过是聊作解语海棠,替先生们纾解纾解心中烦闷罢了。”
“解语海棠,”他眼里铺着酒色,唇角一勾,竟有些摄人心魄之感,“既如此,不若请白小姐说说是如何替陆司令‘纾解’的。”
白雨棠那样的玲珑心思,本一开始就从衣着神态、谈吐举止中察觉到傅九思不像是醉心于旧爱好之人,先前以为是那孙先生带他来见世面的,后却见他眼眼看她,又眼眼不在她身上,再加上他说出那样的话来,不像寻欢,倒像寻仇,便又对这人的来意存了疑。
直到此刻,一切才仿佛有了答案。
她轻蔑地想:原是个兔儿爷。
但见他穿得那样好,谈吐也有度,不像那寻常卖屁股的。
便猜想,许是个有些家世的少爷罢。
这样一思量,眼珠子转了转,抬出个笑来:“陆司令那样的忙人,哪儿有闲心来听我说话。前日在我这儿坐了一坐,还是那位戴老板做东,另有几位政府里的先生,谈的话像正事,我干作了背景乐。”
傅九思不言语,眉头却是解了锁。
另两人看见了,皆觉得好笑,两笑撞在了一起,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从白雨棠那儿出来已过了零点,两人在路边叫了辆黄包车准备返回酒店。
孙尧正欲抬脚上车,傅九思伸手一拦:“你跟着走什么?那会儿见你俩眉目传情欢喜得很,你怎的就舍了她去?”
孙尧笑得咬牙切齿:“你们都不睡她,我独去睡了岂不显得跌份?”
傅九思如今心下松快了,便又不把旁人的喜乐放在眼里:“你尽管睡!”
孙尧懒得理他,先一步上了车,傅九思吹着口哨迈步上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到回酒店为止已将他的薄羊绒风衣压出了好几道深褶子。
这之后傅九思才了解到,孙尧这回专程到南京来原是为了参加一位朋友的寿宴。
“想来陆免成这段日子确实忙着,你贸然去找他也不妥,”孙尧这样告诉他,“不若你先与我去跟人贺寿,多玩个一两天再说。”
他这样建议,虽说的是实情,实际上还是内心一时接受不了他俩如今的关系,故意想捆着傅九思不让他这样快去找陆免成。
他若直说“我不乐意你去找他”,傅九思定要与他反着干,如今说“陆免成忙着,贸然去找他不妥”,保不齐那人会听话。
果不其然,傅九思虽老大不乐意,最终却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离寿宴还有两天,傅九思于是趁着此次来南京,孙尧又刚好在一路,便约了他的表兄宋廉出来吃饭。
宋廉和孙尧本就互相听过名字,如今因为宋荆卿的缘故,二人尴尬之余又多了层亲近。
傅九思组这饭局的原意也是令他们双方多熟悉熟悉,毕竟保不齐日后就成了一家人。
酒过三巡,众人皆敞开了肚子。
宋廉拍着孙尧的肩膀:“孙老弟啊,我这个堂妹子说实话过得苦——你别看我们这样的人家,旁人看着吃穿不愁,内宅里多少事呢?想必这个你比我更清楚。”
“荆卿她爹去得早,她娘又是小户人家出身的姨娘,她本家的兄弟姊妹没几个与她亲的,反而跟我这个堂哥从小还能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