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停下,他细细数过:“这还差一个是怎么回事?”
打头的欲言又止,管家瞧他吞吞吐吐,心中起了火气:“问你就快答来,作那副不清不楚的模样给谁看?”
那人见瞒不住,于是道:“那关保昨日赌输了钱,又出去吃了酒,回来倒头就睡,任谁也叫不醒。”
管家气得胡子直抖,却碍于有人在,只得强压下怒火:“还还还不快去把人揪起来,叫不醒?只管打一盆凉水泼上去,谁还治不了他了?!”
话虽如此说,有了这一出,此人是万万用不得了,又勤着向郎苏勒赔礼。
郎总管摆摆手,管家见草坪边那回过头的青年皮肤黝黑,高鼻深目,若非穿一身沾染了泥汗的粗布衣裳,站出来也是个精干漂亮的体面人。
“你叫什么?”他问。
青年脸上愣了两秒,像是没反应过来,管家皱起眉:“问你话呢。”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小的常生,见过李管家。”
管家道:“那关保既不中用,你隔日就到前厅伺候,说话做事都机灵着点儿,莫让陆司令蒙羞。”
转眼到了正日子,袁府自是张灯结彩、游人如织不提,那后院西角门略微隐蔽处停了一辆黑色汽车,人从车上下来时,手中抱着一只硕大的盒子,其上姹紫嫣红、花里胡哨,也不知里头装了个什么宝贝。
他一路穿过侧目的下人们,从一条近便小道行至主宅。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傅九思。
他着一身苏格兰呢咖色西装混入人头攒动的大厅倒不显眼,从服务员手中的托盘里拿了两枚银元大小的巧克力掼杏仁奶油拿破仑后,一边往里走边一寻摸陆免成的踪影。
人被他寻到时,正在大厅东面跟一群人交际,他打眼一瞧觉得那里头有几个颇为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来名字。
他估摸着陆免成这当口没功夫搭理他,正想自个儿去寻认识的朋友,不想那人突然转向他做了个手势。
他便倚在楼梯栏杆上吃点心,陆免成示意对方稍等,然后走到他身边:“你跟我来。”
傅九思跟着上了楼,陆免成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一进门,他便被墙边的电影机吸引了注意力。
“柯达的双尺孔?”
陆免成打开电影机:“这玩意儿我不懂,不过听说是最先进的,你且瞧瞧。”
这间屋子东面是一整墙的展示架,细看去,竟全是电影胶片和唱片。
正待开口,突然听见陆免成道:“你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
“哦,这个,”他回过神来,嘴角勾起,“还能是什么——寿礼呀!”
陆免成心下喜悦:“拆开来让我瞧瞧。”尽管那盒子使其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丝不信任。
然而他全然是冤枉他了——那审美惨不忍睹盒子拆开后,里面竟是一只卖相十分正常的蛋糕。
“你就送我个这个?”不过陆免成还是品出了十二万分的敷衍。
傅九思冷笑一声:“掐着人脖子下请柬的我还是头一回见,陆司令果真让人开了好大的眼?!”
言下之意是:有的收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挑拣拣?
陆免成却毫不在意他话里有话,从腰间摸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切了一块放进嘴里。
“唔,不错。”不等傅九思开口,他便点点头,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傅九思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随后半信半疑地从他手里接过一小块蛋糕尝了尝。
不想刚入口,他就“呸”了出来:“什么玩意儿!”
陆免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就是白奶油没放糖,面上又洒了苦口的抹茶粉吗,你至于么?”
傅九思瞧出了他的嘲弄,顿时黑了脸,把刀往桌上一扔,也不同他言语。
陆免成走后,傅九思从展示架中挑了个贴着写有“吉赛尔”的标签的胶片放起来。
影片是默片,录的也仅是一个片段,房间里只有胶片转动时发出的卡带声,楼下人声隐隐传来,合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和谐。
正在这时,门锁突然“咔哒”一声转动,他本以为是陆免成去而复返,却没想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
对方身着浅灰色西装,内里是同色系马甲和领结,发型规整,容貌秀丽,然而过于整洁的外表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商店橱窗里的展示人偶,精致中透着一丝虚假。
他一进门视线就落在傅九思身上,目光带刺,细细密密地扎过来。
“……您走差了?”那人进了门也未撤步出去,可傅九思分明不认得他。
对方将他上下打量一眼:“在这上海滩的梨园行里,您是北斗之尊,不认得我也不奇怪,在下北平宋家班宋云贞。”
这便是认错人了。
可惜听话的没能察觉那言下之意:上海旧戏式微,您这“北斗之尊”究竟几分斤两,还是自个儿掂量着罢。
傅九思被那眼神看得不舒服,便懒得解释,只不咸不淡道:“有何贵干?”
听他这般回问,宋云贞更觉得自己认对了人:“怪道司令不回北平,我还当是这上海滩风光独好,绊了司令的脚,却不知贺老板这一出唱的原来是女娲宫。”
这便是又难为傅九思了:他既不知女娲宫是何物,更不知这话是骂他佞上惑主堪比“妖妃”妲己。
见他不开口,宋云贞于是气势更盛,手指挽成个“雨润”式隔空直直点在他胸口:“那苏妲己尚知自刎于父前以全忠孝,你就上赶着抹了狐狸精的面儿,好一个红角儿?!”
傅九思在那字眼里钻来钻去总算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名,终于整句话算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