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明白后,脑子转了片刻,觉得自己既不是贺老板,便没必要替其担了这“狐狸精”的骂名。
于是整了整衣角起身,开口却全不似动作那般优雅:“都是卖屁股的,谁比谁高贵?宋老板不必夹枪带棒,既说了我是苏妲己,我可有脸在司令面前告上一状,届时再看到底是谁下不来台。”
说罢,径自离开房间下了楼。
陆免成方才刚公开露脸讲完话,大厅里这会儿正人声鼎沸。屋子正中央辟了一大片舞池,其间衣香鬓影,掩映霏微:东南角是餐台和几组软沙发,西南角则是钢琴和交响乐队的所在。
傅九思刚下楼便被人捉了脖子,转头一看是孙尧,对方指着他的鼻子尖:“你可欠我好大一笔。”
他低头摸烟,没带火,就近把手伸进了孙尧的兜里:“欠你的怎么了,你黄花大闺女啊?欠你一笔还要逼着娶——有火没?”
“别动手动脚的,”孙尧把他的手从自个儿胸口拎出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洋火,“实话告诉我,什么时候你俩搭上关系了?”
傅九思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方陆免成正在沙发上同安部长交谈。
他咬着烟嘴:“就许你认得,我要攀上这挺枪杆子,谁还管我横着走。”
“哟呵!”孙尧忍俊不禁,“说得好像不攀这关系,你就多安分了似的!新丽汇的场是谁砸的?汤云昇是谁揍的?还有那陆若拙,堂堂陆司令的亲弟弟,是被谁打得挂了两天洋相?你还要横着走,我看那八条腿的螃蟹也不如你身子宽!”
傅九思倒不反驳,只顾抽烟,末了瞟他一眼:“你倒是说说,我欠你什么了?”
孙尧一拍巴掌:“你打了陆若拙,这不就跟陆司令结上了仇?我本来想着为你俩搭线做个调解员,赚两头人情,结果好嘛!你俩背着我勾搭到一起去了——这可是堂堂阎王陆和傅九爷的人情,都让你搅和了,你说说你这不是欠我的?”
傅九思懒得听他乱贫,视线落在沙发那方:“这安胖子倒有脸来,现今上海的报纸不都在传他贪污了抗日捐款,我看他这般滋润,那些笔墨原是都作了废纸。”
孙尧道:“话是不假,可人到底还挂着常务委员的名头,别的不说,那三十七集团军想要军费还全托赖他签字哩。”
正在这时,陆免成视线往这方扫过来,见他俩站在不远处,便招了招手。
孙尧转瞬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去:“这不是安伯伯么,尧儿在这儿请您的安。”
安委员腮肉颤了颤:“我认得你,老孙家的五小子……旁的那个是?”
孙尧把傅九思往前一推:“九思您不记得啦?去年您家六小姐出阁,他可是跟他哥哥一块儿去道过贺哩。”
安委员拖长音“哦”了一声:“他哥哥是?”
陆免成道:“傅君守傅次长。”
安委员指给陆司令看:“原来是世侄,近年来也不大走动,都生疏了。”说罢就要拉着他俩坐近。
傅九思只得忍下心头郁闷,挨着坐在其下首。
抬头刚好碰上陆免成的目光,立时剜了一眼,却不想对方不仅不恼,还递了个笑过来。
然后又继续聊方才的话题,陆司令想要枪炮,安委员手握军费,表面上看是前者有求于后者,实际上双方皆大欢喜——陆司令得了装备,而安委员得了一支训练有素的护卫军。
傅九思在一旁听得窝火,心想若陆免成真成了安委员的私军以图消极抗日,定要折了他那满架子绝版唱片。
他游离于话题之外,无聊极了,被孙尧拽着一时又找不着机会离开,于是逮住身旁路过的一个服务生想要杯冰威士忌。
取酒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那服务生居然正好是他一进主宅就从其托盘中取了两枚拿破仑的那位。
对方见他正在看他,露出个腼腆的笑,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上合出一道深刻的阴影,遮住了其下眼睛的神采。
变故只在一瞬间,威士忌浸的冰块碰撞在杯壁发出轻响,当傅九思察觉到不对时,胸口已经一重,紧接着耳畔人声如潮水般褪去,眼前景象倏然化作电影机中的默片。
他回头恍然看见安委员眉心多了一枚纽扣大小的血洞,孙尧仿佛急急忙忙地起了身,但不知是被绊倒还是怎的,没走两步便向地面倒去。
陆免成从腰间拔出的一幕是落在傅九思视野里最后的画面。
:枪声之后(一)
凶手开第一枪的时候陆免成就已经反应了过来,他迅速俯身贴地,尽量减少目标体积,事后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若非此举,那颗原本应该穿过他眉心的子弹不会仅仅陷进意大利进口牛皮沙发就止了轨迹。
第二、第三枪紧随其后,一枪命中眉心,目的明明白白取那尸位素餐的上位者的命,另一枪却是补手,也是事后众人才知晓,盖因凶手拼力开了那头两枪,至此稍有力殆,于是那颗子弹偏离原本的路径误伤了旁人。
第四声枪响的时候大厅已彻底混乱,两扇欧式雕花拱门成了命脉所在,奔走逃窜的宾客如过江之鲫向外涌去,却被闻声赶来的卫队堵在门口。
枪声接连不绝,开枪间隔的速度仿佛所有子弹都出自一膛,绝望的人群见逃之无门,只得又顶着枪声退回大厅。
最后一颗子弹壳清脆落地时,陆司令仍高举着右手的枪,他的眼睛从行凶者的身上转至在场所有人,仿佛头狼站在荒野目视群臣,一字一句:“都别动。”
接下来卫队迅速控制了场面,凶手开枪时徐正沅正在偏厅跟人摸牌,今日负责寿宴安保的是他的直系部下,待他赶到大厅见到那倒地的一圈人时,差点儿膝盖一软没站稳,直到看见陆免成还好端端的站在那儿,这才稍微定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