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常玥反抗的原因吧:爸爸被撞前送给她最后一份礼物,却被人无情地从三楼扔下。
任华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蹲下身,把书本文具整理好塞进书包。
她本想留下一张“对不起”的字条,又觉得过于虚伪,于是拍掉书包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将它挂在教学楼旁一株梨树的枝丫上。
常玥再没有到学校来。
那件事后的第二天,任华在书桌里发现了一枝梨花,花瓣早已松散,满满地铺一个抽屉。她取了一片夹在书里,后来把它一起带到了公安大学,又带到了京平市公安局。
再一次遇到常玥是在十六年后。
那时任华已经是京平市公安局的一名警察,有一天她到某辖区派出所拿材料,无意间撞上了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的常玥。
常玥正在向片警解释着什么,眼神还和她最后一次见她时一样,脆弱中透着丝紧张。
她说她不是故意打伤丈夫的,因为刘兴年要对女儿动手,她冲过去撞开他,刘兴年才伤到了腰。说这话时她抱紧了坐在一旁的小姑娘,眼神从始至终不敢触碰刘兴年一下。
因为当事双方都有伤,所以负责调解的片警就把它当成一件普通家庭纠纷来处理,在双方按了手印签了字后,就让他们离开了。
常玥当时并没有看到任华。任华却一直跟着她出了派出所,看她被刘兴年揪着头发朝前撞出几米,怯怯地抱起孩子尾随在男人身后离去。
这个画面和任华脑海里某个记忆重合,它像一把沉重的锤子,敲打向她心里的那个痛点,一击即碎。
更生
她折返回派出所,向办案片警了解常玥家的情况,结果果然像她猜想的一样,常玥并非是第一次遭受家暴。
任华翻看出警记录,发现常玥每次受的都是轻微伤,伤势看起来吓人,但身体并没有落下实质的永久性的伤害,达不到故意伤害罪的量刑标准,只要由公安进行调解,双方达成协议后就可不再处罚过错方。
她指着案卷上的照片询问身旁的片警,“常玥每一次都同意调解?”
“他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那刘兴年看起来像个闷葫芦,实际上特别凶。但凡常玥提到离婚提到告诉,他就威胁要杀她全家。有几次他还真的找了过去,就那么闷声不吭地坐在常玥娘家门口,盯着她家人进进出出。他很狡猾的,手里什么家伙事儿也没拿,所以我们也奈何不了他。”片警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我们也不是不管,但是任警官您知道的,这种家务事咱们管不了,也管不过来,总不能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她吧,又不是什么fbi。”
任华瞥他一眼,那人脸上的讪笑顿时消失了,结巴着问了一句,“您认认识常玥吗?怎么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
“不认识,”任华合上卷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但是你我心里都知道,每一起家暴报警,都是许多次家暴积累起来后的一次爆发。常玥这几年一共报警了四次,你猜,她一共捱了刘兴年多少顿拳头?”
说完她合上卷宗,一言不发地走出派出所大门。
外面暮色正浓,衬托着万家灯火,像坠落的繁星,勾勒出夜的形状。任华望着常玥离开的那条窄径静默了许久,直到口袋里的呼机嘀嘀一响,才骤然回过神来。
暗黄的屏幕上显示着一条信息:“任警官,今天惠珍包了饺子,叫您来家里吃饭。”
任华第二天去了常玥家。
她守在楼洞外,一直等到刘兴年出去才上楼敲响了那扇刷着土黄色油漆的屋门。
门开了一条缝,常玥的脸在后面出现,眼神闪躲,“请问,你找谁”
她的话头猛地剎住,眸光聚焦在任华的脸上,惊诧中透着几许迷茫,“你是任华?”
“我昨天在派出所看到你了,”任华压住心里的悸动,指指里面,“我可以进去坐吗?”
在沙发上坐好后,任华看了一眼周遭。家徒四壁,这是她对这个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印象。一室一厅的屋子,墙面和地板没有任何装饰,还保持着毛坯房的原貌。仅有的几样家具也是缺胳膊少腿,一副老弱病残状。
“让你看笑话了,任警官。”从厨房出来的常玥看到任华打量着这间屋子,把手里的茶杯搁在她面前,小声絮絮一句。
她的语气很淡,没有起伏,就像以前,她每次看到任华考高分,都由衷地恭喜她,言语中却没有羡慕。
常玥是个很容易认命的人。学生时代的她,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成绩不好,现在,又顺从于命运的黯然无光。
任华有些尴尬,顺嘴想问一句她这些年的境况,可看到常玥眼角的青紫,慌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
常玥先开了口,指了指任华的肩章,“你真的当了警察,我记得以前你的作文里就写着,自己的愿望是成为一名警察,”她看着她的眼睛笑笑,“真好。”
任华因为这句话更加局促,因为那篇作文的最后一句她是这么写的:成为一名警察,是因为我想让正义的光束照亮世间每一个晦暗的角落。
可是,她连身边那个小小的角落都没有照亮。
两人陷入沉默。有好几次,任华都想打破心里的藩篱,问常玥一句“你怪我吗?”可这简短五个字却像一块硬铁,堵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片刻,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姑娘走到门口。她看见任华,怯生生地扶住门框,不敢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