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夏揉揉眼睛,“我爸很轴的,不撞南墙不死心”
“也很善良,”任华加重后两个字的语气,放下手里的烤串,双眸被大排档的灯光层层点亮,“辛夏,你想听一个有关‘后悔’和‘善良’的故事吗?”
任华上初中的时候后排坐着一个女生,名叫常玥。
常玥家境不好,一年四季穿着姐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背一只打着补丁的军用书包。她的脑袋也不灵光,遣词造句颠三倒四,数理化更是常年挂车尾,没有一科老师喜欢她。
任华却很喜欢她。
常玥虽然性格温吞,不爱说话,却心思细腻,大度包容。而那时的任华,正处在蓬勃外放的青春期,和父母之间的壁垒随着年龄的增长越筑越高,各种好的坏的情绪都堆压在心里,无处发泄。
常玥便成了她最合适的倾诉对象。
她常拉着她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喋喋不休地对她抒出大段的观点,激昂的、颓丧的、关乎理想的、关乎隐私的。常玥虽然给不出结论和建议,但她眯眼笑着聆听的模样,总能帮任华暂时疏解掉心头的烦恼和焦躁。
两个女生的友谊是互补式的,细水长流的,不用承诺确认的,却彼此心知的。
后来有一天,常玥换了一个同桌。对方是班里否认小霸王,个高人狠,兄弟众多,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
温吞寡言的常玥自然成了他首当其冲的欺负对象。他经常无故找茬,偷常玥的东西,划烂她的作业,还在常玥赵老师时倒打一耙,纠结几个坏孩子一起,在班主任面前对她污蔑中伤。
班主任对孩子的小把戏自然能一眼看破,不过他懒得管,也不想管。常玥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是最无足轻重的存在。她的成绩拖了全班的后腿,影响他评优。她的家人无权无钱,没有丝毫值得利用得的地方。
老师的敷衍态度助长了暴行。那人从此更加肆无忌惮,把常玥当成了撒气桶。
任华一开始拉着常玥找过几次老师,后来发现那位势力的班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她未免也跟着灰心,觉得孤立无助。
她也曾经试着在二人之间调节,希望用语言去打动那个男生,但是最终发现自己的劝解竟然刺痛了他脆弱的自尊,令正处于叛逆期他变得更加暴力专横。
在前路一条条被堵死的时候,任华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这感觉她无法化解又深感痛苦,所以退无可退的时候,她想到了逃避。
后来她一次次复盘自己当时的内心,发现它并不只是“绝望”二字能概括和掩饰的,她真正的心理诉求,其实是“从众”。
当时全班同学或是迫于强压,或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已经没有几个人敢理会常玥。而任华在一次次地对抗和坚持中,也渐渐变成了一个异类,一个随时可能被针对的对象,一个出于预备状态的箭靶子。
任华一直记得初三那个骄阳肆虐的午后,她正趴在桌子上午睡,忽然被一阵愈演愈烈的喧闹声惊醒。
教室后面正在上演一场大战。任华睡眼惺忪地回头时,正看到常玥像被电到了似的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抄起地上的长凳朝那个欺负她的男生砸去。她凌乱的头发被汗水雕塑出倔强的形状,丛丛簇簇,在脑后横七竖八支棱着,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刺猬。
男生轻而易举躲过常玥的攻击,顺势卸下她里的长凳,一把薅住她的头发,“长本事了呀常玥,敢对我动手了,是因为你那个拾破烂儿的爹被车撞了,你过几天就要退学了是吗?”
常玥没有说话,咬紧下唇狠盯他,目光滚烫,眼角泛红。
男生被她的眼神慑住,愣了一下后,猛地屈膝顶上常玥的肚子,歇斯底里地吼,“你看我干什么,让你看,让你再看。”
周遭的小弟们大声起哄,干热空气里的温度骤然上升,一点即燃。
“别闹了行不行。”任华忍不下去,砰地站起,可转身那一刻她对上一片狠戾的目光,于是小声加了句话,“我说你们两个。”
听到任华的声音,常玥绷紧地身体忽然松散了。她扭头看她,佯装出来的强硬碎得七零八落,坚冰似的眼神也化开了,柔软且脆弱。
“我没有。”她摇着头,努力否认自己主动挑衅,因为任华这段时间一直劝她隐忍,不要主动招惹麻烦。
虽然,她t的行为连“反抗”都算不上。
“你别管闲事啊任华,你以为你学习好,老师就会一直护着你?学习好的人多了去了,等她退学了,下一个就轮到你。”男生在兄弟面前失了面子,语气咄咄逼人。
任华脑袋里“嗡”了一声:马上就到初三下半学期了,中考在即,三年的努力就要在这一刻接受检验。她曾规劝常玥不要找自找麻烦,自己又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引火烧身?更何况,以常玥的成绩,学或不学结果都是一样,而她,却有可能在命运的交叉口走上歧途。
想到这儿,任华慢慢转过了身,离开座位朝门口走去。步子拖着,耳朵细细聆听,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和自己的卑劣交战。
身后很安静,只偶尔有沉闷的击打声传来。那人在默默忍受,不再做出任何反抗。
她知道,常玥认命了。
走到教学楼下,任华发现了常玥的书包,口子大敞,文具书本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一只半新的铁质铅笔盒折射出冷白的光,蛰痛任华的眼。她想起常玥前几日告诉自己,这只铅笔盒是她爸爸送给她的,心里忽然狠狠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