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冬天。
任之柳手握短剑,眼神冰冷地看着脚边躺在血泊中的男人。
男人还未咽气,但由于声带被挑断了,只能发出些不成语调的声音,蓄力抬起的手想要去抓他,可任之柳的眼神并无半点变化,淡然地后撤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重重落下。
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呼吸,瞪着双眼,表情痛苦万分。
直到这刻,任之柳才终于卸了力,胸腔极速鼓动,沾血的短剑随即落入那粘稠的红色血液当中。
非人的日子他足足忍了三年。
这个结果,是那人该的。
任之柳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烂尸,然后从他腰间取下大串钥匙,转身走向沿墙围靠着的一间间硕大的兽笼。
笼中没有猛兽,只有一个个面带恐惧、瑟瑟发抖着躲在角落的半大孩童。
“他死了,我们可以走了。”任之柳对每个笼子说。
可每一间笼门经他沾满鲜血的手打开后,里面的人皆对他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小心谨慎地躲避着他,像面对躺在血泊中的那个男人一样——他们被划为了同类。
任之柳难以置信地看着往日共苦的同伴们对他眼神戒备,并且在笼门打开后,什么话都没有对他说,就躲避着他飞快地逃了。
可他明明说的是——“‘我们’可以走了”。
他想和他们一起走。
可似乎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
很快,偌大的地方只剩他一人,不对,是只剩他和地上那具尸体。
他呆滞地看着那片空荡荡的兽笼,昔日共苦的记忆重新浮现,大家互相鼓励着有朝一日要杀了那人逃出去的话还回响在耳边,可没有人告诉他,做那个勇敢的人也会受人鄙弃。
任之柳沉默着走回尸体面前,蹲下,仔细打量这张在他记忆中留下深深烙印的面孔。
可所谓烙印,皆伴着名为苦痛的炙热。
他重新捡起短剑,对着那尸首的面部划下了第一刀。
“这一刀,是为我们身体里种过的蛊。”
他单薄的衣衫之下,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被蛊虫啃食的口子。那是他们轮流被选中做试验品时留下的,至今仍有不少吞人骨血的蛊虫在他身体里游走。而那人耗了毕生心血研究的蛊方,就是在他们一日一日的生不如死中逐渐改进、完善的。
他再次抬起刀尖,又划下一道。
“这一刀,是为你的人面兽心。”
持刀的袖口下隐隐露出几道疤痕,蜿蜒爬满全身,从前到后,从上到下,是如同家常便饭一样存在的东西。
初来乍到时,但凡被看出半点想逃的心思,挂在墙上的那条龙骨鞭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长满骨刺的鞭子抽在身上很疼,离开身体时勾起皮肉会更疼。除此之外,蛊方的失败也会为他们招致一顿无来由的痛打。
刀刃第三次落下,将先前两刀从中间串联起来。
“这一刀,是为你做的恶心事。”
那人有男癖,每日都会择一个兽笼中的男孩子带走,而女孩子则会被他送出去,过两日才满身是伤的回来。任之柳面容姣好,初来时就被他盯上,但他机灵些,常年装病,有几次为了将这事躲过去便不惜激怒他换顿毒打作罢。
但今日不同,那人竟打算对他用强的。他可以忍受他的责骂虐待,可以忍受做他无解的药人,可独独忍受不了这件恶心事。
多年的隐忍加之背后同伴的哭声,让仇恨在这一刻打开了牢笼。
眨眼间,短剑就被刺入男人的胸膛。
三刀之后,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脸上皮肉外翻,血色奔涌。
任之柳扔下短剑,踱步到男人常坐的桌前,随手翻了翻那成堆的被他视若珍宝的纸张——蛊方,蛊方,还是蛊方。书堆坍塌,散落一地,他不屑地嗤笑了声,瞥了一眼,却突然注意到一本小册,上面是男人的亲笔。
他捡起小册,打开,里面记得是些时间、地点和人名,偶有几句备注。
起初他看不明白,不知其所云,却在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曾以为是自己运气太差,被当时泛滥至极的人贩子给拐了去,卖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便一直坚定着想要逃出去的心,想重新回到曾经温暖的家中,可直到看见这本手札,他才明白——这一切都绝非偶然。
对生活的幻想和对家人的思念,在这一刻悉数殆尽。
任之柳他同时被伙伴和家人抛弃了。
他在桌前站了良久,最终带走了两样东西:
一是这本手札,二是那人研究了一辈子的半成品蛊方。
而后他用一把大火结束了三年的过去,独自一人踏入冰天雪地之中。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光明了,贪婪地站在原地,大口呼吸着冬日烈烈的冷风,就算被吹裂了肌肤也无所谓,至少现在他是自由的、是活着的,至少再也不用过那样非人的日子了。
昔日共患难的伙伴如今全都弃他而去了,他既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沿着大雪落下的方向,漫无目的的走着。
过去他日日念着,若有朝一日能逃出去,就算是历尽千磨万险也要找回家去,可直到在那本手札上看见了父亲的名字和其他几个熟悉的名字写在一起时,他就知道这个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趁着夜色,任之柳躲入一处久无人居的宅子。他与外界脱了节,既不懂得如何与人沟通,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暂时躲起来,躲到他能够慢慢适应为止,而这是个没有期限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