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素臣别过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马越过城门,侍从替源司繁掀帘,他还没下车,源尚安就已经跑来搀扶:“爹,您慢些。”
他知道源司繁早年亲自率军征战四方,身上落下了不少伤口,随着年岁增长便时常容易觉得疼痛。
源司繁的须发随风舞动,他虽然已近知天命之年,但仍旧威仪不减,能叫外敌为之胆寒。不过他到底不是粗鲁之人,举手投足风度翩翩,眉目也很是儒雅。
其实源素臣成年之后便很像他,五官英气逼人,个头也比同辈人高出一截。不过由于母亲程焉如的馈赠,他眉眼比父亲更精致漂亮些。
源司繁轻轻拉了拉源尚安,示意自己不要紧,他慢慢走向源素臣,冷不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源素臣呆在了原地,良久才想起来叫:“爹……”
源司繁眼眶泛红,摸着他的鬓发,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却只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长大了。”
故人心(一)
源素臣站在原地,一时间也不知道能接些什么,只又喃喃重复道:“爹、爹来了……”
源司繁含泪望着他笑,拨了拨他的碎发:“都长这么高了,比爹爹还要高些呢……”
源尚安道:“爹,我正好叫敦叔买了点牛肉炖汤,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今晚上不如爹和兄长就先歇在我这里。”
源司繁嗯了声,尽力收回来了眼泪,拍了拍源素臣道:“别愣着了,一块上车回去吧。”
“走吧,”源尚安在源素臣耳边轻轻道,“开心些。”
马车瞧着不算大,可坐三个人仍旧显得宽敞。上了车之后源司繁便一直拉着源素臣的手不愿松开,他想说些什么活络气氛,却又有些尴尬地发现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源司繁酝酿良久,才缓缓道:“你的眼睛啊……真是和你阿娘她一模一样。她要是还在,见到你也会很欢喜的。”
儿时源司繁也不止一次地感慨过源素臣和程焉如的神似之处,但那时候还不是因为样貌,而是因为源素臣这孩子偶尔脾气上头犯倔,那副不肯低头认输的高傲心气简直和他母亲如出一辙,令源司繁不免头疼。
起初他搞不明白缘由,只能笼统地把这一切归因为“小孩子不听话”,于是把源素臣连同源尚安一起送给了当地颇有名望的大儒岳旻教导,希冀能把长歪的苗子掰正。
后来他慢慢意识到,这和源素臣听不听话懂不懂事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单纯是因为这孩子坚定又决绝,一旦在心里认定了什么事就永不回头,谁劝也没有用。哪怕那条道注定荆棘塞途,他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任由自己满身伤痕。
岳旻后来也找过源司繁,和他长谈了一番,认为这孩子日后要么是一代英雄豪杰,要么是一方乱臣贼子。颇有几分当初许劭评价曹孟德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意味。
源司繁当然不希望他做乱臣贼子,也不敢让他做乱臣贼子,一来这搞不好会牵连全族,二来他本来就是大魏降臣,要是再和这四个字扯上关系,源家从今往后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见源司繁摇头叹气面露担忧,岳旻反而劝道:“依我看,将军不必忧心忡忡。”
“为何?”
“将军治下固然物阜民丰,但是这些年来我走南访北,探察各地风土人情,深知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天灾人祸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岳旻道,“各地州官加紧盘剥醉生梦死,黎民家中却无充饥之粮,长此以往岂能太平?依我看,天下动乱之日不晚矣。”
源司繁知道岳旻所言非虚,但他终究也有力不能及之时,因此唯有一阵默然。
岳旻又道:“天下动荡之际亦是豪杰辈出之时,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依我看,大公子日后也会是这逐鹿中原之人。”
源司繁沉吟少顷,答道:“于我而言,他能不能做英雄豪杰并不重要,我只希望他一生平安康健,不要走上错路。”
“父母之心本就如此,将军这也是人之常情,”岳旻道,“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路要走,日后如何,也是要他们自己去闯。”
源素臣不知道源司繁在回想些什么,但听到他提及母亲不免有些伤悲。
然而这股伤悲很快便被新烦恼取而代之了,源司繁斟酌片刻最后选择主动问起了源素臣的婚事:“我怎么听慕儿说,你到现在都没娶亲啊?”
源素臣:“……啊?”
要是他在喝水,只怕能一口喷出来。
“这……这,我没想好……”
“这不能再拖了,”源司繁语重心长道,“你今年过了生辰虚岁就二十七了,还不成家立业吗?你得好好想想。”
源素臣没答话,而是抛给了源尚安一个眼神:你怎么什么事都朝信里写啊?
源尚安也没说话,而是眨了眨:他老是问老是问我也没办法。
源素臣无可奈何,听见源司繁又道:“我听人说先帝曾想给你赐婚,但你没有答应,是怎么回事?”
“您说昌乐郡主啊……那个……”
源素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他只和人家见过一面。
那日适逢乐平王在城南做东开席请了几位老友,期间昌乐郡主偶感腹中不适起身如厕,却不想匆忙之间弄错了方向,掀开帘子见到的却是个陌生的男人。
这人虽和一帮武人混在一起,却分毫没有粗野之气,面色白皙如玉,唇似涂脂眸若点星,一下子闯入人视线之中颇具冲击感,一时间叫人脑中空白,根本想不起来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