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关于源司繁唯一的夫人,他起初只知道名叫程焉如,后来大了些才听人说她其实是匈奴王的女儿,“程焉如”似乎也不是真名,而是汉文化名。
当初北方尚未一统,西北一带诸国林立。彼时的匈奴首领便将女儿许给了还是南凉皇子的源司繁。
结亲往往便意味着结盟,更何况当初匈奴王父兄蒙难出走还是南凉伸出援手相助。因此婚事定下来了之后,凉国上下自是欣喜,以为又多了一重助力和保障。
不曾想匈奴王野心勃勃,怎甘心囿于草原,于是趁着南凉国君率军出征之际背后偷袭,挟持了他的妻子儿女作为要挟。
源司繁的父亲或许终究缺乏了些王者气概,也不懂得夫人可以再娶孩子也能再生的道理。再加上兵马劳倦无力再战,因此他没能豪迈地抛妻弃子,而是选择了归降。
……可惜匈奴王并未感激当年的救命之恩,为绝后患还是举起了屠刀。无奈之下源司繁带着还年幼的儿子源素臣和部分族人下属连夜逃离西北,前往投奔了大魏天子。
而程焉如身为匈奴王的女儿,一早便被父亲派人带走,再未见过丈夫和孩子。
两年后,源司繁受命出征,统领四万铁骑杀入匈奴王城,为死去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复仇。
彼时的仇人已然病逝,继位的儿子懦弱不堪,一听说大军压境便想着投降求饶。
主君如此,臣子们更是毫无战意。故而源司繁一路犹入无人之境,直接杀到了国都城下。
然而,这出城投降的皇室成员里,却唯独没有程焉如的身影。
源司繁隐约觉得不对,挨个派人追问,却没有一个答得上来的。最后是一阵冲天火光,替他回应了这个问题。
或许是不愿意屈膝投降,或许是不想成为阶下囚受尽折辱,或许……
没有人能答上来原因,所有人唯一能看到的是,程焉如一把火烧尽了残破无人的宫殿自焚殉国,带走了这个腐朽王朝最后一缕尊严。
烈焰之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包括军士慌乱的脚步声,哗啦啦的泼水声,以及源司繁沙哑至极的嘶吼。
一场暴雨在两天后浇灭了废墟里最后一点火星,湮灭了过往的国仇家恨,也昭示着大魏的崛起。
程焉如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大火吞没了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帝国的余烬下,只是一片虚无狼藉。
“……将军,”阿尔敦道,“全都找过了,什么也没有啊将军……”
源司繁的嗓音因为长时间的流泪和嘶喊已然变了音调:“连尸骨残骸都没有吗……”
阿尔敦沉默不言,但眼神其实已经回答了一切。
源司繁摇晃着起身:“我亲自去找、我现在去找……”
“将军,将军等等……”阿尔敦犹豫了少顷,还是决定转身抱起来了身后藏着的那个孩子,“也、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把那浑身灰扑扑的孩子抱起,举到了源司繁眼前:“这孩子是我带人在废墟里找到的,也不知道他爹娘是谁。”
这孩子不过两三岁,脸上脏乎乎的也看不出来样貌,只有一双眼睛生得格外好,任谁被它瞧了一眼,都要觉得是否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源司繁沙哑地问了一两句,发现这孩子似乎也不会说话。他年纪太小,又没有父母亲人,继续把他留在此地无异于让他等死。
源司繁沉默少顷,大概是怕吓着他,尽可能笑了笑,而后摸摸他的头道:“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那孩子轻轻应了声嗯,源司繁把他接到了自己怀里,他本想着替这孩子整理一下衣襟,却不想意外从他身上找到了一块破旧的木牌,上头以鲜卑语刻着“祢罗”的字眼。
祢罗意味着和平安宁,给他取名字的人大抵是希望人世间再无战火烽烟生离死别,从此之后天下太平。
源司繁端详了阵,拍拍那孩子的脸道:“这是你的名字是不是?那我就照这个给你取个大名吧。”
他略一思忖,冲阿尔敦道:“就叫这孩子……源尚安吧。”
他伸手拍了拍怀中孩子的头,又道:“走吧,爹爹带你回家去。”
……
源尚安道:“也没什么,他一直纠缠不休,我受不了罢了。”
源素臣眯眼:“这世上纠缠你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呢?你不会真是狐貍成精吧。”
源尚安顺势伸手成拳,复又在他眼前猛地松开五指:“咻。”
源素臣冷不防地闭眼避开:“哎,干什么。”
源尚安揶揄道:“冲你施展一下狐媚术。”
源素臣:“……”
“哎,”源尚安看了看四周,“你这是朝哪儿走啊,去你的观雪阁不是这条道吧。”
“去接爹啊,他从南城门进来。”
源尚安愣了下:“他今日就到了?不是要再过两天吗?”
源素臣道:“他上书请求入京,陛下收到了之后再答复,一来一回耗了不少时日,爹说不想再耽误,于是快马加鞭,今日就到了。”
“这样。”
源尚安觉得这样也好,毕竟多年不见,能快一日是一日。却不曾想走近城门,源素臣反而徘徊不前了。
“怎么了?”
源素臣心头五味杂陈:“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回去收拾一下。”
“来都来了。”
源素臣低声道:“我……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我能说什么呢?我、我都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源尚安道,“这又不是外人,没有那么多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