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一旦提出,便和源尚安脱不开关系。果不其然,沈湛迫于宗室的压力和臣下的上书,下令撤了源尚安的一切职务。
停职这两个字往往和查办紧挨着,沈湛只下令停职,看在源尚安解围的份上才没有立刻宣布治罪。可这件事终究是一把悬在人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落下。
“四哥,”封慈劝道,“如今咱们不能说话啊。要怪也只能怪这件事定得太死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罪,那他没罪也是有罪了。”
源素臣双唇紧抿,并没有接话。
封慈又道:“而且没有人会觉得四哥你是秉公直言,只会觉得你是在捞人,怕他下去了牵连到自己。”
“我只能袖手旁观?”
“只能袖手旁观。”
夕阳无声西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黄昏的街道上,鸟雀叽叽喳喳个不停,飞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像是这朝堂上的人,一轮轮的新旧交替,从不停歇。
源素臣不知在朝什么方向走,封慈紧跟其后,又道:“四哥,恕我直言,此刻没有落井下石就算是厚道了,咱们真的做不了什么。”
源素臣还是沉默无言。
封慈不知他在想什么,走近又想再说些什么,源素臣却转过了巷口,将目光落在了背着行囊的玄衣男子身上,出声唤道:“尚安吶尚安,你叫我如何是好。”
风波恶(三)
源尚安抬眸望人时,眼里还残存着呆愣和惊异:“你……”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只看了源素臣一眼,很快便又收回了目光。
他并不愿意叫他瞧见自己失意落魄的一面,至于个中原因很难明说,源尚安自己恐怕也讲不清到底是为何。
如众人所见,源尚安身子不大好,是个要格外关照的病人。
但他自己却不这么想,也不愿意别人因为这个而同情怜悯自己,他不需要。
疾病不会将他束缚在床榻上,他不甘心在旁人同情的眼光之中碌碌无为一生。别人觉得一个病人拿不起刀剑,他就偏偏要学,要跟着父亲源司繁一起习武。
他不认输,也不认命。
温和儒雅是家风家教的功劳,并不代表他本人毫无棱角。恰恰相反,一旦和源尚安熟识了之后就会发现,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好说话。只要是他心底认可的理念就绝不会轻易更改,为他认定的人和事,他亦不惜和人起争执。
他不愿意示弱,也不会轻易服软。所有认定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做到,为此不惜付出一切。
源司繁说他像是草原民歌里唱的那种金棘草,身躯柔弱,但从不肯在强风面前轻易折腰。
至于源素臣,源尚安一直有种微妙的心绪,只怕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并不想在什么事上显得——或者至少给旁人的观感上,比源素臣弱。
可想而知,他定然不会希望让源素臣瞧见自己失意的模样。
方才收拾好东西出廷尉府大门时他就在心里暗自盼望不要遇到什么熟人才好,没想到还是……
源素臣叫了他的名字,他不可能装作无动于衷了。
可惜他在原地踌躇了半天也没有想好说辞,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应付自如的本事,这时候通通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和源尚安的尴尬无措不同,源素臣倒是神色和缓。他觉得,比起算计人心时的步步为营、运筹帷幄时的十拿九稳,眼前这个会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会和自己时不时互损揶揄;会因为陷入困境和低谷而怃然自失的源尚安,才更像是个“人”。
更像是个在凡尘之中徘徊挣扎、也有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的人。
源素臣没有戳破他的不堪,只解下了腰间佩剑递了过去:“我先前不是说想着给你送一把佩剑吗?原本希望赶在你生辰当天送过来,可是铁匠家里突然有事晚了几天,今天上午才好。我不想再耽搁,于是赶紧送过来,你看看这还有什么不好之处?”
源尚安怔愣了下,没想到源素臣是为此而来。他低头一看,只见此剑光华璀璨,通身银白,犹如掌心一捧寒雪。
“我给它想了个名字,不知合不合你心意,”源素臣又道,“君子蕴藉风流,光霁月明,不妨就取此意,唤作‘蕴光’可好?”
心间骤而一暖,温热之意蔓延开来,源尚安低着头,这回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你想的自然是最好的。”
“我送样好东西给你,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源尚安避着目光,却又觉得似乎不大合适,犹豫辗转许久才又回了眼神:“兄长,那你生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不着急,总归还有一个多月呢,”源素臣道,“我手头暂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缺的东西。”
他顺势又提议道:“今晚上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两人一阵絮语,封慈站在原地接不上什么话,越站越觉得尴尬,免不了心绪复杂。他和源素臣也同生共死了十来年,心里早把他当做了亲兄弟,可没想到突然还能闯出来个人,而且这人一来,便立刻带走了源素臣的注意力。
封慈不甘心。
他出身平凡,如今靠着自己一刀一枪的拼杀,才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可源尚安呢?他何曾建功立业沙场纵横,靠的不过是些溜须拍马的功夫罢了,甚至如今身上还背着佞臣一党的罪名。
源尚安望见了他,全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抱拳道:“这位是封兄吧。”
封慈怔了下连忙回礼,源素臣道:“我今日正好点了几道小菜,晚上请你们一块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