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声音像是钝刀刮磨头骨,鼓起一阵阵勇气,又一下下打碎。
百里姑娘闭着眼,挥开冲她而来的指指点点,用衣袖挡住泼来的脏水。她撑着地,站起来,高声道:“千遍万遍也是这个答案,我救不了你们,救你们也不是我的责任。”
她从未说过这样刻薄的话,不甚熟练,把自己都说笑了。“指责无用,不如好好想想对策,抛却良知,也不见得能多活几日,不过,选择在你们。”
百里姑娘深吸一口气,又轰然倒下。从未有过这般累,也从未有过这般轻松。一切,都不用再去想。
在漫长黑暗中,刑简听惯了人们的咒骂与后悔。抛却良知,实际来说,同类相食,并没有延续多久的生命,这些人很快被另一种怨念纠缠。
有时,她坐在中央,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人群。他们为自己找着借口。
“没有办法,我们都是饿急了。”
“谁让你一开始藏着粮食。”
“谁让你要救我们,救命之恩,有机会一定报答。”
这些话语压得她近喘不过气,她大喊大叫,结印数次,都徒劳无功。
刑简,你看看,人性何等自私?所以他们注定要沦为邪气载体,注定只能向神魔屈服。
并非如此!
她抬头回道。虚影重迭,从身后走出,与她并站一处。
你历劫万世,难道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正因人性脆弱,神才应引导他们向道。
并非如此!错的不是人性,而是所谓的命运,天命,以历劫为借口,将人作为工具。人性本就脆弱,故而美好。人有己道,不该替他们选择,要把这个选择的权利还给他们。
漫长的路途,并不是只有须臾,时间还在延续,有些故事还在谱写。不是小天地,无人是主宰与中心。
刑简伸手按在心口,虚影重迭在金光中如风沙消散,遗忘的万世一一回转,万世苦痛折磨,有了不是起源的起源,不是终结的终结。
那些情念与金线交织,缠绕四肢,又在一一剥落。
若本为道,尽是不知本道的杂念,只是,何为道?道如何生杂念?
刑简在理论之外,试图追寻其他解释。
引慧大师这样告诉她,若想体会何为道,则需先拥有躯壳,成为人,将无形暂时禁锢有形,将永恒凝聚成须臾。
刑简很怀疑,大师是趁她方醒精神不凝时惑她心志。躺了不过半日,百无聊赖,决意下床走走。
门外又是一个春日将至,冰雪初融,和暖的阳光晒得人摊开四肢百骸。刑简揪了一把叶上积雪,搓在掌心融化。
匆匆忙忙路过的小沙弥停下来向她行礼,刑简随口问道:“二位师父这是忙些什么呢?今日那些做功课的师父也少了好多。”
小沙弥道:“虞先生在前面论佛理,大家都去听了。刑简先生得闲,也可去听上一听。”
刑简也就起了心思,虞章佛辨算是一绝,平日里却是话语不多,温和不起铮语。“虞先生今日论的是什么?”
另一位小沙弥道:“论的是须臾。”
“须臾?”
刑简微微出神,道:“还请二位师父指教。”
“不敢论指教,不过一些探讨。我等不及虞先生佛法精深,仅能秉一端。”
“壮士一极弹指,六十五剎那。一百二十剎那为一怛剎那,六十怛剎那等于一个腊缚,三十腊缚等于一个须臾,这是须臾义。问刑简先生,可能见须臾?”
刑简道:“即眼下,我与二位师父同处天地之间。”
“何有天地?何来你我?即是须臾,当有始终,然一切生变不停,似乎找不到一个静止的开端,同样,无法找寻一个终止的标志。”
怪不得常言道,得道之日是虚空破碎。刑简脑中思绪不肯停,向二位小沙弥行礼致谢。
她坐在园中昏昏沉沉思索,一会儿想到“须臾论”,一会儿想及“道生万物”,稀里糊涂想起来恍惚的前世,打算顺着这根线,彼此之间的联系,寻成神之道。
因为成神,需要信仰之力,需要神魂修炼,祭坛幻境能磨炼心志,解决幻境有功德加持。
因为力量抗衡,幻境吞噬生命,以前世因果惑人心志,让人迷失,最后成为邪气,沦为魔族养料。
虞章轻步靠近,她想得头疼,干脆放软身体,缩在他怀中,把问题抛给这位大圣人。
“为何我经历的幻境都与我前世有关?我想成神,刚好就出了幻境,如若我放弃成神,选择做一个普通人,会如何?”
“你能这般选择,却也注定走不了多远。”
他垂首展袖,为她遮挡春寒料峭,这样一来,刑简就彻底埋在他衣袖之中。
“叶三以身为誓,不可再用。刑简,是伏御先生以灵物所造躯壳,秉精纯之气,近于神,受之于天地,自当还之于天地。一旦你离开法华寺,离开仙门,刑简之事,叶三之事势必会公之于众,二十多年落霞天府一事,会重新上演。”
在乱世之下,绝不能考验人性。
“还有一条路呢?虞大圣人,你怎么把你自己给忘了?”
她垂首,以额发蹭了蹭这人下颌,道,“曾经你想带我离开的对吗?如今,你怎的不说,只要我想离开,你自当会为我扛起一切就如同幻境中一般。我好伤心吶!”
“你需要我这般做吗?你早就拒绝我了。”虞章托起刑简臂膀,无奈笑道,“只要你需要,我甚至可以为你做些其他事。”
离开法华寺时,师兄方何是这样对他说的,以世俗论,这位先生在利用他。以他的智慧,大可不用走到这一步,早就该证得果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