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天亮,诵经声方停。沐戈起身向虞章行礼致谢。
虞章出声道:“沐戈先生,此间幻境并无生心障之能。并非杀气生心障,而是你的心障引发杀气。”
因果颠倒,所遇一切,是因为沐戈心障难除,恰与怨气相生。
“破除幻境,先生需先破除心障。”虞章略顿,抬眸看向沐戈,续道,“往事因果不可追,世人皆知,先生如何看?”
沐戈起身,扯扯筋骨,闲散地靠着破风枪。
“当年一场大水,宣国内部动乱,我为陛下猜忌,不得上战场,铁矿新造的兵器在战场上出现纰漏,过易折断,军队难敌湛国,一败再败。”
说到此处,刑简思量着看向他处,避开庚玙目光指意,各为其主,没有错处。
“家母生前最要紧女学,我继承家母遗志,安排学生避战,陛下却在此时召我入宫。”
年轻有为的学生,还是昏庸无能的君主,明眼人一看就应该选择前者,他难敌心中折磨,还是入了宫。
“陛下己知败势难转,不做亡国之君,也为宣国少开杀戒,决意与国同去。”
他被召入宫时,陛下躺在高塌上,已无往日风采,他满耳听着陛下的悔意,心中既讽刺又悲痛。说到后面,陛下道,沐戈,砍下我的头颅交给湛皇,这件事还是你来办妥帖。
刑简曾见过这位宣皇陛下,他明知国败,但他不想把有才能人留给湛国。亲手砍下自己国君的头颅,既能让沐戈陷入自责之中,不投身湛国,又能让湛国猜忌,不用此等弑君叛臣。
在死之前,他仍是不肯放过沐戈。
“我弑君叛国,因而陛下夜夜叩问,我,无话可说。”
虞章道:“沐戈先生知,往事不可追究,亦知贤君主管天下。”
何况,仙神寿命如何长,国家寿命较之何等短暂,不过须臾。
沐戈幽幽叹了口气,道:“失道者失国,国虽易主,百姓却是能过上了好日子……虞先生需要我如何做?”
乌云沉沉压顶,再看时发觉喘不过气来。“沐戈先生可能直面心障?”
“因果了结溯其因,既因心障起,则需直面心障,我将以《清心咒》为先生护法,破阵。”
“如此甚好,我自是完全相信虞先生。”
沐戈当即应下,而后边抵抗着黑影人的攻击,边等着夜间到来。他应该是彻底想通了,动手时丝毫不再顾忌,与破风枪配合得天衣无缝。
到了夜间,沐戈盘膝而坐,破风枪嗡鸣。虞章在关键时机以佛咒为其引路。清心如水,清水如心。
金光如日,驱散乌云,在折射之下散成七彩,如霞锦,卷天而去。诵声长吟,仙乐飘飘,又声声如鼓槌敲在心上。这时,沐戈睁开双目,持枪而立,往常白日出现的黑影人全部在此刻现身,围在四人周边,怒目相对,又在金光之下不敢靠近。
“你这弑君叛国之徒!你这不忠不义之徒!”
凤凰箭羽如烈焰之羽,追寻邪气而去,势要灼烧一切。庚玙手握太霞弓,身披红色长袍,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总要畏手畏脚,今日就烧个痛快。”
“正合我意。”
借枪翻起,出时如风雷炸地,枪风横扫,同庚玙远近结合,攻势密不透风。
算起来,也是首次并肩而战。
起风雷之息,凝金、火二灵,刑简剑指转下,复成印而上,她注视着符印,耳边忽然传来呼唤声,喊她:“刑简!”心念一差,印险些碎在掌心,她矮身避过,迅速起印。
阵门开时,雷鸣声起,一同向沐戈质问,道:“你还想去何处?”
“三位先生慢走,还是我留下来。”
他似乎早知此等结局一般。杀伐不可止,幻境以杀气论,唯有他与姬泽匀杀气最重。
庚玙定定看了他片刻,嗤的一声道:“难怪开阵时,你非要先将姬泽匀送出去。”杀孽这般重,还非要守着义气。
“不就一个幻境,就算彻底毁了也是可以的,你若是活得没意思了,外面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刑简这般胡言乱语,她或许更觉得,是沐戈在胡言乱语,她来不就是为了改变他的结局。“我可不是来看着你死的,还有一些仗没和你算完呢。”
虞章轻轻拍上她的肩膀,道:“沐戈先生早已决意殉道,另寻己道。”
“昔日未能来得及送叶三先生最后一程,今日各位来送我最后一程,沐戈感激不尽。”
阵门在金光之下渐渐关闭,沐戈持枪而立,一如松柏。光有些暗,刑简忽然想到那一年船上初遇。
“刑简!”
又是方才那个声音在呼唤她,与她擦肩而过,是个笼在黑纱中的女子。是了,入阵时,与她擦肩而过的,也是这人。
这一刻,她顾不上身后的呼唤,追上去,唤住她。这人无法言语,沉默得如一块雕塑,刑简压不住心悸,撩起黑纱,与她面面相对,恍如照镜。总在不断剥离中,遇到无数前世,拉扯她共同沉沦。
何故要成神?
刑简回道,我要成神。她亦无法言语。
金色长线穿越千百年,蔓延千万里,缠上四肢,再生不起反抗意。本就见山是山,现下更如同飘浮空中俯瞰千山万水般。她能感觉到,躯壳的消逝如风吹沙,意识竟也渐渐模糊,欲与万物彻底相融。
金线交织成茧,交错中透露出几丝光亮,刑简仿佛回到起源,睡在摇篮中一般,宁静、祥和。
过了不知多久,恍惚间听到了嘈杂人声,金线缠绕,走马观花,一个女子躺在棺中,周围聚满了人,个个虎视眈眈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