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琳琅推开了他,面前的白发青年仍是奚长离那张脸,只是瞳色深暗混沌了许多,神情也有着微妙的不同。
奚长离是古板、清冷、清傲固执,而面前这个“奚长离”却是温和、虚伪、阴险狡诈,像是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
他抬起玉竹般的指节,似要触碰晏琳琅,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奚长离”左右两只手在空中掐架,像是有谁在同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怪异且分裂。
“奚长离”左手掐着右手,踉跄后退两步,似乎要拼命离晏琳琅远些。
他仿若生生裂成两半,右眼仍是混沌的黑色,朝下死死盯着不听话的左手,左眼却短暂恢复了瞳仁骤缩的琥珀色,朝上望向晏琳琅,将字眼从齿缝挤出:“走……快……走!”
“走?我的乖徒儿,别傻了。”
“奚长离”脸上的惊惶瞬间褪去,切换另一副温和的假面,“你亲手造出这片芥子空间,不就是专门用来克制她的吗?她还能走去哪里?”
晏琳琅若是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百来年便白活了——
奚长离被天魔夺舍了。
天魔方才提到了地宫……
奚长离去地宫了?
他独自去验元清道君的尸身,所以才被撞破秘密的天魔附身?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吗?
“不能……入魔……不能……”
思绪紊乱间,奚长离已调动唯一能用的左手,嘶声唤道:“碎……星!”
下一刻,剑光横过奚长离的颈侧,血如泉涌。
晏琳琅眼中映着一片飞溅的红,奚长离的身躯如断线的木偶般停止了内斗,朝前扑倒。
汩汩鲜血从他颈侧淌出,染红了白发,染红了仙衣,仍在朝着晏琳琅的脚下不住蔓延。
奚长离自戕了。
在彻底入魔前,他用自己的本命剑杀死了自己,选择和天魔同归于尽……
不,还没有死。
晏琳琅眼睁睁看着血泊中的男人撑起手臂,缓缓坐起。
他皱眉看了看染成暗红的黏腻衣袖,很轻地叹了声:“搞成这样,真是难看。我这弟子什么都好,就是脑筋太死板,以为横刀自刎就能杀死我?真是笑话,炼化了气运的肉身哪是能轻易杀死的?”
血气刺激得晏琳琅喉间发痒。
她看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的男子,冷然道:“我该是叫你元清道君,还是天魔?或者说,李暝?”
“奚长离”抬手捂住颈侧,鲜血已经止住,皮肉亦是以肉眼的速度愈合。
“碎星、碎星,我替他取这个剑名的时候,就在期盼着这天的到来。”
他拾起地上的碎星剑,屈指叮地弹去剑刃上的鲜血,朝晏琳琅露出一抹染血的诡谲微笑,“我们叙叙旧吧,照夜。”
容器
“啊,就是这种眼神。”
天魔盘腿而坐,用奚长离那张不染尘埃的清冷脸庞做出温和深情的模样,浓黑而无反光的眼睛望向晏琳琅时,有种毛骨悚然的违和之感。
“当初在大曦皇宫中,我佯做受伤与你相见,你就是用这种目下无尘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块泥坑的石头,一只不自量力的臭虫,那副睥睨尘世、高不可攀的模样,现在想来还是会令人兴奋震颤……神女之姿啊,真是令人怀念。”
慢条斯理的温润语调,清贵优雅的坐姿,极致的伪善。
晏琳琅撑着下颌坐于榻上,目光自他身上掠过,问:“你现在到底是天魔,还是李暝?”
“我既是天魔,也是李暝,是梅皇后、元清、玉凌烟,也可以是任何人。吞噬的灵魂与我的本体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天魔优雅地一扫拂尘,挥去身上血迹,展开衣袖道,“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奚长离’这具肉身。他毕竟是我费尽心思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作品。”
晏琳琅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不动声色地掌控话题:“作品?所以,你将从李扶光身偷走的气运种在奚长离体内,是为了培养新的肉身?你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
“不错,气运之身是最好的容器。当初李扶光尚在襁褓时,我便想过夺舍,可惜失败了。”
“于是,你就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先来个偷梁换柱,将李扶光的八字命格与你的魔种命格对换,欺瞒天道神。再与李暝合作,煽动玄门召神,借刀杀人。”
“你还是这么聪明。”
天魔微微一笑,“那可是我万年魔生中的辉煌时刻,天时、地利、人和,我摒弃所有退路,耐心蛰伏、谋算,天道亦是我手中棋子。若非灭神箭破了李扶光的护体气运,我也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可惜,我低估了李扶光的战力,气运破损,居然还能将玄门逼杀至绝境。”
晏琳琅食指轻叩脸颊,缓缓道:“你不是低估了李扶光,而是低估了人心的力量。万人操弓,民齐者强。”
“整个计划中,唯一的变数就是你。”
“我?”
“若非你欺瞒天道飞升回白玉京,护住人境生机,我也不会留下你们这些后患。”
天魔缓缓抱住微颤的双臂,像是在回味当年的战栗,“我差点就死了。足以熄灭天火的磅礴神力倾泻而下,灼烧着我的魔魂,我无处可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趁乱卷走李扶光的气运,如将死野犬般蜷缩在昆仑山下哀嚎。
“我太虚弱了,虚弱到无法炼化气运为我所用,所以我先吞噬了一名修士的神魂,在此建立昆仑仙宗。八百年来,我无论吞噬多少修士神魂、换了多少副身躯,都无法做到真正的飞升,唯一能承受天命魔种的,唯有气运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