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长离闻言抬起头来,略微急促道:“此言何意?你知道些什么?”
“玉凌烟是死在我的面前,那一百多名修士亦是我亲手所埋,但在他们死前早已被天魔附体,蛀空了神魂。”
晏琳琅顿了顿,声如落玉,“也就是说,我杀死的,是被天魔附体的傀儡。仙门百家中,唯有我与天魔正面交锋过,那晚天魔现身,我追至崖亭时,你的师尊元清道君就已被人钉死在漆柱之上……”
奚长离声音发紧:“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不信任你。很显然,你也不信任我。”
奚长离刚要反驳,晏琳琅却调开视线,平波无澜道,“这显然是针对我的一场局。如果我让你去验尸,去看看元清道君的尸身中是不是和那些天魔操纵傀儡一样,神魂蛀空、灵脉腐朽,去看看他是不是体内残存着天魔的腐臭味,是不是身体一碰就会化作魔火尘埃散尽……你敢吗?”
奚长离后退一步,握紧手指,淡色的剑唇翕合道:“师尊仙人之躯,岂容如此亵渎?况且……”
他骤然抿紧了唇线,如吞咽刀片般,痛苦地闭了闭眼。
“况且,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我在说谎——是我入了魔,这才在杀死元清道君时,不小心在他灵脉中留下了我的魔功瘴气。”
晏琳琅替奚长离说了出来,好整以暇地欣赏他惨淡的神色,“奚长离,你宁可相信是我入了魔,也不肯怀疑你的师尊啊。”
“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百年相处,他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剑法仙术,清清正正未有半点污迹,你让我去怀疑这样一个人……换做是你,你会吗?你会怀疑你的师父吗?”
奚长离极少说这样长的句子,以至于气息不稳,有种哽咽的错觉。
他怕是将百年的清冷自持,都在今日摔了个粉碎。
通天塔下的秘密一旦被人发现,则天魔必定反击,得引导奚长离将自己放出去。
晏琳琅定神道:“你说要保我,师门重压之下,你如何保?”
奚长离沉默良久,方道:“我会让你,做回晏琳琅。”
“什么叫,做回晏琳琅?”
“……我不能说。”
“为何?”
“你会……更加厌弃我。”
晏琳琅涌起一丝微妙的,不详的预兆,眯了眯眼道:“还能比眼下的情况更糟糕吗?你即便不说,我亦不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
奚长离的身形颤了颤。
他没有说话,眼底涌动着与他月下仙姿不符的,复杂的情绪。
过了许久,他终是抬手召来另一颗芥子,指间一碾,将两颗芥子的空间合并。
于是晏琳琅的面前出现了一副万年玄冰打造的冰棺,寒雾如月色朦胧,映出其中仰面躺着的一道少女身形。
见到这张瑰丽明艳的脸,饶是晏琳琅早有准备也吓了一跳——
任谁在冰棺中看到了自己死去已久的肉身,都无法保持淡定。
奚长离竟然保留了她那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吗!
刀刃穿心的剧痛犹在昨日,她扭头狠狠瞪着身边冰清玉洁的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讥嘲道:“高山之雪的第一剑君做这种事,不觉得龌龊吗?怎么,将我推出去送死还不够,连尸首也不放过?你有这种癖好?真是看不出来。”
“我……费了些功夫,上面的伤痕,已经很淡了。”
奚长离似乎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风雨的准备,无论晏琳琅如何讥嘲厌恶,他都只是淡然地垂着眼帘,自顾自道,“等到外面无法收场之时,你的神魂可以离开‘师晚晚’,回到原来的身躯里。你可以继续做回晏琳琅,回到仙都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然后让‘师晚晚’背负罪名自裁?你所想的办法,就是让我换着身躯背负罪名?哈,好一招金蝉脱壳,难为你想得出来。”
“我也想过,将你永远地留在芥子中,由我代为受过。可是不行,说服不了他们,你也不甘心做笼中雀。”
奚长离指节动了动,似要抚平棺中少女的袖边褶皱,然而终究只是克制地紧握成拳,“千错万错皆在我一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奚长离走了。
晏琳琅看着空间里多出的那口万年玄冰棺,心口一阵发麻,不由搓了搓手臂。
她面朝屏风躺在榻上,戳了戳袖中毫无动静的小纸人,心里飞快盘算:若是此举还不能逼得天魔现身,便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晏琳琅在芥子里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辰,正昏昏欲睡间,忽见空间再一次打开,奚长离踉踉跄跄奔了进来。
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眼神空洞,面色霜白,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扶剑半跪于地,急剧喘息。
晏琳琅缓缓坐起身,迟疑地打量着奚长离的反应。
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莫不是去地宫时撞见天魔了?察觉他师尊尸身的异常了?
“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奚长离便如见救命稻草般攥住她的袖纱,倾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剑君清冽的嗓音起了涟漪,带着他从未有过的脆弱,微颤着在晏琳琅耳畔道:“我方才去地宫,看到师尊他……他竟然化作了一团魔火……”
晏琳琅浑身一僵,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你不是奚长离吧。”
随着她清灵的话音落下,怀中清冷若雪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连呼吸也凝滞下来。
片刻,她的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陌生的气息如冰冷的蛇爬过,换了一种温和如死水的语气:“被看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