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龙噎泪不语,静静别过身去,空气中残留着似有似无的抽泣。
“你还记得这是哪儿吗?”陈东实的声音听着淡淡的,不带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反有些没能死成的遗憾。
李威龙下意识一怔,扫了眼四周,恍然回悟:这是两人四年前,作别的火车站。
也是差不多的位置,差不多的送站口,陈东实在车上,而自己在车外,挥手阔别,一别就是四年。
四年沧海桑田,他和陈东实都已不复如初。破镜重圆只存在于词典里,破镜若真能重圆,也无法嵌合那些刺目的裂缝,世事总是难圆满的。
“我心里苦啊,”再抬起头,陈东实已泪水满盈,“等你经历了我经历过的这些事,恐怕只会比我更想去死”
他无助地滑跪到地上,双肩包顺着肩线,落到地上。夜风呼呼地吹,将眼泪刮成两道水晶般的光痕,在路灯下粼粼发亮。
“我这辈子,这三十多年以来,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一直在缝补、在修建,在愈合、在完善,你告诉我,威龙,我究竟能做好什么?我能拿得出手什么?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朋友他们一个个因我而去,因我痛苦,离我远走,而我这副身体,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我这颗心,也早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活不动了”
李威龙面色一黯,眼底微光闪烁,似是动容。他转过头,看着自己残缺的跛脚,和吊着厚重石膏的手臂,喃喃自语:“难道你以为,我就不想死吗?”
“你以为我这一路走来,就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吗?”
李威龙放慢口气,依依蹲下身去,把手搭在陈东实的肩膀上。
“或许我做不到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可东子,这样的想法,我何尝没有过?”
李威龙坐到陈东实身边,陪他一同展望着月台前无边的月色。风渐渐小了,他搂着男人,将头不自觉靠在他肩上。
“过去四年隐姓埋名的日子里,我每分每秒都活在生与死的拉扯里。从白俄死里逃生后的头一年,我被监管在不见天日的高危病房,我求老曹让我见你一面,哪怕一眼,我一遍又一遍敲打着门窗,想让师父放我出去。那些一日复一日的冬天,我往嘴里猛塞着雪。我何止一次动过想死的念头。
割腕、撞墙、绝食、吞药,我多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我不行,东子,我还没见到你,还没有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没有亲口尝到哈尔滨的那口雪,你告诉过我,哈尔滨的雪,比这里的要甜。这是你说的啊。”
陈东实呜呜作泣,索性将头埋进了李威龙胸膛,他开始有一丝传承的遐想,来自于他那位面目模糊的母亲。他觉得自己喜欢落泪的特点源自那个女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泪腺和她一样,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隐疾。
“可是我真的好苦”陈东实泪流满面,把李威龙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你让我死吧,威龙,我求求你,让我死。你把我掐死也好,打死也罢我活着真的好难受,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和过去纠缠”
“多少个梦里,我回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寨,回到那个下雨漏水的泥巴房子里。如果可以选,我宁愿一辈子守在那张一米二的小床边,一辈子活在臭气熏天的牛棚里,只要她不走,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威龙你杀了我吧,我好痛苦我活着只会是煎熬,活着真的太难了,有下辈子的话,我情愿当一条狗、一棵树,一朵花,我再也不想体验这样的人生。”
男人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几近抽搐。他紧紧把持着对方的手,用力按压,想让对方就这么把自己掐死。
李威龙反复抽拉着自己的手,五指惊颤,怎么也下不去力,两人翻滚在地上,对峙不休,仿佛两只泥里打滚的野狗,浑身透着狼狈。
“让我死,”陈东实泪水飞驰,撕心大吼,“让我死啊——!!!”
李威龙的手越收越紧,哭得五官变形,完全挤压在了一起。
“我不要不要你死”
“掐死我”陈东实替他用力,两人指节咯咯生响,“成全我,威龙,你行行好”
“我不要”李威龙满心满意地抵触,痛苦地摇着头,“别这样,东子别逼我”
他用力一拔,将陈东实狠狠推倒在一边,像躲避一场瘟疫般,躲避着这个霍乱般的男子。
“你醒醒吧陈东实!”
李威龙奋力抬手,甩过一记重重的耳光。“啪”一声巨响,手掌拍在对方脸上。陈东实彻底抽懵在原地。
“怪我都怪我”李威龙泄出一口气,盯着自己那只发麻的手,复又将陈东实卷入怀中,“怪我四年前不告而别,怪我没用,这么多年都没能保护好你。怪我没能让你事事顺心地活下去,怪我,东子,是我太没用了,是我太爱逞强。总觉得凭我一己之力,总能诸事圆满。可现实就是这样,我终究不是圣人,我也没办法顾全所有人,如果可以,我情愿现在替你去死,替你承受这些痛”
“四年前在此作别,你我已是终生大错。东子,我们都不该再重蹈覆辙,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大英雄了”
两人就这么紧紧抱着,彼此涕泪纵横。李威龙能明显感受到陈东实身上愈发炙热的体温,就像体内涌动着一注沸腾的温泉。空寂的老火车站,杳无人烟,偶尔掠过几只夜燕,扑棱着翅膀,视若无睹地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