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黄玄真停止了前进,静静站在应龙风势卷起的沙尘之中,紧接着,他周身的黄沙越聚越多,渐渐向整条街道蔓延开去。然后,乌岚骤然意识到,自从进入鸿胪客馆,再没人和国师打招呼,没人看见他。
天色忽地黑透了。
漫天的黄沙快要挡住应龙视野,乌岚盘旋上升,到高处,只见天色漆黑一片,遥望天幕,南方有一颗红星,亮得出奇。
鸿胪客馆内马蹄声哒哒作响,不明身份的骑兵队伍一路叫嚷着,将火把随意抛向房屋。乌岚驱动龙形下降,试图从沙障中看清形势,于火光照耀下,看到满地哭喊的路人,遭马蹄踩踏和骑兵砍杀的尸体。
骑兵足有几百人,纵马出了含光门,沿途烧杀抢掠,乌岚有心想阻止,可一靠近具体的人,他们就会立刻如烟尘般消散。其实这个时候,乌岚已经在怀疑,眼前所见是幻相,想救人,是徒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骑兵带着走,眼看黄沙变成黑色,再变成血红色……
直到黑夜褪色,红沙像大幕落下,骑兵陷入疯狂杀戮的喊叫声、城内百姓的痛嚎声、马蹄声、城门鼓声、城内禁军弱不可闻的喝止声……于同一时间消失于无。
黄玄真依旧伫立于巷道中间,环绕在他周身的黄沙散尽,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应龙,“方才看上神救人,想起我刚来长安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光景。啊,对了,这是……德武九年的事。”
乌岚心潮剧烈起伏,伴有短时间心绞痛,她想平复心情,完全没办法。其实在现代世界,经由媒体报道、影像资料,也能看到残酷的人类战争场面,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都不算是战争,根本就是屠杀和凌虐。
“为什么带我来这?”
“上神误会了,不是我带上神来这,是上神跟着我,来了这。”黄玄真道,“回纥使者即将进京,我奉陛下之命,协助鸿胪寺处理接待事宜。”
“这里是鸿胪客馆。”
“少卿近几日身体抱恙,没去上值,宿在馆内。”
“周围路人都看不见你?”
“馆内不少留学生仰慕于我,为免麻烦,故才隐匿行踪。”
他答得很快,就显得诚恳,乌岚并不完全信任他。“你是上古神兽?”
黄玄真摇头,“不过沾了龙气,得一星半点神力的无名之辈而已,不敢自领上神身份。”
和他交谈了几句,乌岚神思回归了一些。“德武九年,你向皇帝建言让宁王世子离京,是因为你知道他是烛龙?”
“上神高见。”
“你说你沾了龙气,沾的是北地龙族?”
到一处僻静院落前,黄玄真停步,道:“正是。上神今日特意来找我,想必已经猜到一些旧事。方才你在街上看到的情形,便是德武九年回纥使者在长安的行径,只因鸿胪寺饮食供给不合其意,便使三百骑,擅出坊市,掠人财物,强暴妇人。由此,陛下格外看重今次使者进京,圣谕不容耽误。上神若有空,不妨随行。”
乌岚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拖延战术,但看他一点不惧应龙神力,坚决执行皇帝命令的作风,想到龙女说他在长安有使命未完成……一番斟酌过后,道:“好。”
21、
黄玄真说是和鸿胪寺少卿议事,实际是国师单方面听取汇报。
对比黄玄真年轻紧致的脸,这位鸿胪寺少卿满脸皱纹,看上去年纪颇大,唇边长着稀疏的胡须,大约因为在病中,有些提不起精神。尽管如此,接待使团的流程,少卿还是说得条理分明,大到准备以何种规格迎接、出动什么级别的官员,小到供馆的饮食、铺盖、薪炭要以什么规制,和哪个官署对接,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黄玄真在旁听得认真,适时给一些意见,乌岚注意到,即便少卿病得恹恹,对黄玄真的指示,还是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排斥。
乌岚旁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少卿排斥黄玄真的根源。
皇帝病重后,太子监国,一应国事,都由东宫处理。鸿胪寺的使团接待方案,已经通过东宫。皇帝都不管,黄玄真一个道士,更没资格管政事。这么一来,乌岚忽然理解,为什么大白天,鸿胪寺少卿不在鸿胪寺处理公事,要在私人住处和黄玄真议事,可见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这么明显的怠慢,黄玄真竟像没察觉。
议完事,黄玄真告辞离开。
乌岚随他出门,恰逢天气突变,晴天换阴天。当下以为又是黄玄真的法术,后者像是洞察她的心声,道:“是变天了。”
眼见风势越来越大,路人纷纷避进室内。只有黄玄真,不惧风沙,一路往东,踽踽独行。
途中,他用他双唇紧闭的独特方式,告诉了乌岚一些往事:“名义上,我是北地龙族的师父,实际不过是侍仆。上神昨日见到的龙族,按人间算法,这一母同胞的龙子,今年都十五岁了。他们的父母,以人形交合,因此,龙子初生之际,亦是人形。无奈龙母体弱,甫一生产完,便化作尘烟,归于北地。”
听到这里,乌岚想起生物界不乏这种例子,母亲一生只生育一次,生完即死,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繁衍,不禁感到黯然。
“此龙族并非土生土长的北地血脉,只因龙母在北地产子,为区别其他地方的龙族,故称北地龙族。而我,倒是土生土长的北地血脉,本是极北之渊里无形无识的腌臜东西,因受龙气滋养,得了神形,自愿侍奉龙族。”
乌岚将信将疑听完他的话,“龙女说你是受龙母临终所托,照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