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岚上前想看清楚交谈中的两人,只觉得一重幔接着一重幔,御榻前还竖着一扇高高的屏风,榻上坐卧着老人,老人抬头望向半空。顺着他的视线,乌岚于半空看见一道身影,似是踩在云雾上,又像是被云雾裹着,看不清具体什么样子。
“如今边患频发,西北刚平,西南又生新战事,这些人又要我退位。我退了,李修能平乱?李闯背后还有裴家,李修有什么?我这几个儿子,没人能救大唐,我若撒手一走,天下必定大乱。我偏不退。”老人语声苍老,语气却很孩子气,听着十分违和。
“陛下不该忧思过度,该睡个好觉。”年轻人道。
“朕睡够了,睡多了,醒着的时候,口不能言,只有在梦里,能与国师叨念几句。”
“如此,陛下更该养好身体才是。”
老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过多久,帐内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随后,殿内天光大换,满室烟雾和昏暗之色像被什么器具吸干,殿内门窗紧闭,层层迭迭的帷幔不再胡乱飘飞,宫婢守在殿内,丹炉虽然点着,却几乎没有烟雾。乌岚入殿前闻到的奇香就来自丹炉,毫不意外的是,奇香就是神土香,因为丹炉盛放的香土更多,味道更浓郁。
原来她刚刚看见的昏黄场景,是老人迟暮的梦。
乌岚定了定睛,半空并没有年轻人的身影,也没有那种离奇的云雾,倒是屏风后,站着个脊背挺直的身影,虽然年轻人答皇帝问话时毕恭毕敬,站姿倒不像乌岚印象中臣子对帝王那样拘礼。不多时,只见那身影缓缓从屏风后步出,目不斜视地走出大殿,不断有宫人冲他行礼,尊称“国师”。到门口,国师抬眼看向右上方,眼神停留了片刻,旋即迈步离开。
他看到了应龙,乌岚也看清楚了他。
举世闻名的国师黄玄真,样子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当然,这不是最怪异的,最叫乌岚骇异的是,黄玄真身上没有任何兽类气息,也没有草木精灵的味道。
应龙之眼,看不出他的原身。
乌岚跟了出去。
随黄玄真步出宫城这一路,乌岚才算切实理解,什么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然乌岚再不熟悉封建礼制,也知道宫城有些路只有皇帝能走,常人走不得。可是黄玄真完全没在意这些拘束,满宫城就他一个人,一道黑色身影,走得恣意而随性,如同行走在无人之境。
为了确认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乌岚有意低飞逼近他,想看他会不会被势能冲击。结果他竟丝毫反应也没有。
大约知道应龙在跟随,黄玄真步速很慢,偶尔顿足,抬头寻找应龙的方位。几次三番后,乌岚忍不住先向他开口:“久仰国师大名。”
黄玄真肤色偏黑,五官硬朗,每一处都长得宛如刀刻,聚在一起,显得有些失真。听完乌岚说话,他笑了,随即,他的声音传来:“不如应龙上神有名。”
这声后,乌岚注意到他的嘴形分毫未动,仍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声音不知来自哪里。“国师想必也是北地龙族的师父?”
黄玄真面露讶异,嘴巴依旧不动,稳稳传出声音:“是哪位龙子泄露了秘密?”语气随意得让人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机密被泄露。
“国师插手长安时局太多,不用龙子泄露,也能猜出来。”
“听闻应龙上神聪慧异常,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乌岚不想跟他虚与委蛇,道:“国师既是龙族师父,明知烛龙在长安,为何还把他们推入险境?”
“昨日,长安或许是险境,今日之后,不是了。”顿了顿,黄玄真又道:“因为长安来了另一尊上神。”
“……”
“烛龙频繁进出北地,与其让他们终日惶惶,不如来最危险的地方,兴许能有一线生机。”黄玄真道。
乌岚想了想,“昨天在祥云观,是你邀请的我?”
“不错。”
“你不是上古神兽,怎么做到的?”
黄玄真面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神秘笑容,“敢问上神,方才在皇城,是如何找到的陛下寝宫?”
“神土香。”
“这便是了。”黄玄真道,“应龙有五感、灵识,乃是与生俱来,生来就会。召唤神灵,于我而言亦如此。”
乌岚沉默,暗暗推想他的来历。
长安旧事(20-23)
20、
不知不觉间,乌岚随黄玄真走出宫城,再往前是皇城门。
皇城不比宫城那般庄严肃穆,不断有穿公服的官员往来,见到黄玄真,也都会行礼。然而官员们对待国师,和宫中行走的人不同,当面是礼仪,头一转,大多都是不屑。乌岚因有“上帝视角”,将这些人前人后的反应看得分明,一方面觉得有趣,另一方面又觉得人性的共性不会随时间改变。
再看黄玄真,脊背挺直,步履稳健,根本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乌岚以为他要走出皇城,却见他负手走进了鸿胪寺对面的鸿胪客馆。皇城建筑,被阻隔在敦实的城门内,整体多是雕梁画栋,鸿胪客馆内也一样。但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遭过什么灾难,馆内建筑物主体还在,细看,却分明残破了。
进入鸿胪客馆,往来人员面貌有了明显不同。先前在高昌城,乌岚也环游去过客馆,见了不少异域面孔,还是不如长安这般齐全,高昌聚集的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安不止胡人,还有很多亚洲人,t一打眼看去,最多的就是日本人。
馆内现下并不太平,乌岚只跟黄玄真走了不到十分钟,就见两个身形高大、穿着华丽的胡人欺负一个路遇的矮个僧人,他们像老鹰抓小鸡,一前一后围住了僧人,双双发出淫邪的笑声。经过三人时,乌岚看见矮个僧人的脸,白皙俊秀、雌雄难辨,脸上满是惊惧。乌岚当即驱动应龙神力,给两个作恶的胡人送去一阵风,直把他们掀翻在地,矮个僧人骤然得救,不敢置信似的,还是凭着求生本能,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