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鼓掌道:“很好很好。江大人果然是行家里手,这趟差事办得漂亮,便是你们户部堂官在这,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江之仪看着他,正色道:“这是多亏了方公公的襄助。这十几天来,我就是在户房里坐着的寻章摘句老雕虫罢了。”
方维笑道:“江大人,你这真的是太自谦了。我那都是些敲边鼓的活计,上不了台面的。”又看着他手中的纸张,“江大人真心难得,我敢放话,你们户部派哪个主事过来,也做不成像你这样,所以是我沾了光了。”
江之仪捏了捏胡子,笑道:“那我便将这些数字写下来,呈报上去,咱们的差事就算结清了。”
方维却伸手按住了那几张纸,笑道:“只是江大人,你这是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
江之仪诧异地看着他,问道:“不是说让我们查张家的庄田吗?”
方维笑了笑,指着池水中的游鱼道:“张寿年家的事,是要说清楚,但是首辅大人可志不在此。他可不是要捞这一条鱼就够了,是要把池塘里的游鱼全部捞干吃净的。”
江之仪道:“这便是要做何解呢,方公公?”
方维笑道:“他是要丈量这天下所有的庄田的,肃宁县只是开了个头罢了。”他看着池塘上游鱼吐出来的一串水泡,笑微微地道:“首辅大人在奏折里说了,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而湖广、河南、广东失额尤多。非拨给于王府,则欺隐于猾民。所以江大人你这奏折里头,还要加上这县里头如何上下一气、串通舞弊,致使税赋锐减,难以为继,丈量田亩如何势在必行,这才是咱们这趟差事的关节所在。点了这个题,江大人,你的鲤鱼跳龙门的命,就快应验了。”
江之仪听得呆了,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方公公,你的确是个明白人,多谢你的点拨。这趟公差,实在是三生有幸。”
方维笑道:“我都说过了,是我沾了江大人的光罢了。”
江之仪道:“兹事体大,我看咱们要速速离开肃宁,在此地多留一天,便多一分危险。”
方维脸色严肃起来,点头道:“江大人所虑甚是。我看这苏园之内,耳目也很多,江大人在此地先不要起草,所有的图册、名单都贴身放着。明日和闻县丞辞行,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回京复命。”
驿站
天下着小雨,方维撑了把纸伞,走到后门,看王有庆正在跟马车夫俩人穿着蓑衣,正忙活着套车,笑道:“把车检查好了,这天气不好,可别坏在路上,就麻烦了。”
王有庆连声答应着。方维回身看去,正好看见有个中年妇人在后门边上探头探脑。方维见她约莫四十来岁,破旧的衣衫已经淋得全湿了,头发白了一半,用块蓝色布头巾扎住了,背有点驼,黑瘦的脸上全是皱纹,心中怜悯之心大起,以为是街边的乞儿,便从袖子里头掏了几个铜钱。
妇人却开口道:“俺不是要饭的,是来这儿找人的。”
方维问道:“你找谁?”
妇人用浑浊的眼光看了看他,说道:“俺听说有宫里来的人住在这。”
方维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妇人又问:“俺儿子,也送到宫里去了,好几年没有信了,俺想问问有他的信吗。”
方维想了想,便招手叫王有庆过来。王有庆用方言问:“你儿子是谁,哪个村的。”
妇女道:“叫李天德,大篷乡李家村的,送走也有七八年了。”
王有庆吃了一惊,走到马车后边,在方维耳朵边上轻声说道:“她儿子我认识,跟我一块进宫的,前几年听说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还是冲犯了什么贵人,反正挨了一顿打,就给打死了。”
他看向方维,叹了口气道:“他家离这里二十多里路呢,不知道他娘怎么过来的。”
方维转过脸去,看那妇人头发蓬乱着,被雨水粘成一条条。身上衣服被雨淋了,也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鞋上全是泥巴,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他俩面面相觑,方维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来递给王有庆,在他耳边道:“就说她儿子好着呢,托你捎回来的。”
王有庆道:“她能信吗?”
方维摇头道:“信与不信,总是个念想。”又把伞递给王有庆:“这个也给她。”
王有庆就点点头。
闻县丞带着李主簿还有衙门里的一众差役书办,在门口送他们上车,笑道:“今儿天公不作美,我看众位上差还是不要赶路了,等哪天放晴了,再走不迟。”
方维笑道:“这些日子,叨扰诸位,心下实在过意不去。眼看就要中秋节了,我们也想着赶回去过节的,便不在肃宁县多打扰了。”
闻县丞作揖道:“应该的,应该的。招待不周,实在惭愧的很。”又跟方维低声道:“您交代的给那个姑娘改年纪的事,都办妥了。”
方维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闻县丞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又低声道:“肃宁县里头也没什么可孝敬的,只有些本地出产的鲜藕,还有几包现做的月饼,大人若不嫌弃,带着自家吃,也是好的。”
方维笑道:“既是闻县丞的一番心意,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了。”于是拱手作别。
江之仪也跟李主簿略略寒暄了几句,便上车了。
车慢慢走起来,方维撩起帘子,冲着他们挥一挥手。
马车在街角转了个弯,方维刚要将帘子放下来,忽然透过细密的雨丝,看见他的伞扔在街边,那个中年妇人蹲在一旁,捂着脸,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心里一震,再回头看时,已经淹没在来往的行人中,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