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凳子上纳鞋底,见了他们一行人这情形,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答道:“有水,你先等会啊。”
妇人从厨房端了碗水出来,递给小菊,又笑着问:“你们是往哪儿去啊。”
陈从云答道:“带着我女儿女婿,去给我婆娘上坟去。”
妇人听了,又打量着一对年轻人,问道:“那你婆娘去了有多久了?”
陈从云指着小菊,低头答道:“都十来年了吧。打从她一落地就没了。”
妇人听了这话,又看着他,顿时心软了,说道:“那你这么多年自己带个丫头,也不容易呢。”
陈从云笑道:“回头看看也没什么,日子过得快得很,眼瞅着就这么大了,也嫁人了。”
他把碗里的水喝干了,递给妇人,笑道:“大姐,谢谢你啊,我们该走了。”
妇人接过碗来,笑道:“你们慢走啊。”
小菊却忽然开口道:“这位大婶,你这院子里头……”
陈从云回头拉了她一把:“别胡说,快走吧。”
小菊就着了急:“爹,咱们好歹喝了人家的水,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陈从云便跺了跺脚,回身就走,却被妇人扯住了袖子:“怎么回事?先生你给我说清楚。”
陈从云低着头不说话,竹杖在地上划过来划过去的。小菊低声道:“大婶子,说了你可千万别怕,你院里有个男人的魂儿。好像在说话呢。”
妇人打了个哆嗦,回身看院子里,空无一人。陈从云叹了口气,小声道:“大姐,别听我家丫头瞎说。是有个男人的魂儿在那,可不是什么厉鬼,他自己说了,他就守在这,这是他家。他老婆孩子在呢。”
妇人听了,忽然眼泪就从她干涸的眼角流出来了,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嘴里喃喃地道:“死鬼,你还没……”
陈从云摇摇头道:“他说了,这都好几年了,没在官府给他销户,阎王殿里生死簿上找不到他的名,所以供品什么的,老是吃不着。”
妇人听了,脸色煞白,浑身都颤抖起来,直直地跪了下去:“先生,您得跟他说,不是俺不给他销户,是张家不让俺们销,销了之后,我们娘儿几个就没地方落脚了……”
陈从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大姐,你这个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看在喝了你家水的份上,我给你个灵符,你把你先夫的名讳、断气的时辰写在上面,在灶台前烧了,就在阎王爷那里给你先夫加个名儿。以后那些吃的用的,你们勤烧着些,他就能收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的符递给她。
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来了,便问:“先生,多少钱?”
陈从云道:“今天喝了你家的水,也是缘分,我就不要钱了。”
妇人感激地捏着灵符,又为难起来,含着泪道:“俺不认字,不会写。”
陈从云指着王有庆道:“我这女婿会写,让他给你写吧。”
妇人说道:“这怎么好呢。真是遇到善人了。”又想起什么来了,急忙道:“先生你先坐在这再喝点水,先别走,这村里好几个呢,村口七斤他们家、陆生他们家也都要,俺都给你叫来。你就当做善事了,帮帮大伙一把,中午就在这吃饭。”
王有庆和小菊进了方维的屋子。小菊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来,递给方维:“方公公,这都是我自己记下来的,您看记得怎么样。”
方维笑道:“原来你认识字的,字写得还不错呢,很有些气度。”
小菊害羞起来,微笑道:“我爹教我的,我得帮着他,不认字不行。”
方维翻看着,里头的名单写得十分详细,有名字有户籍,便点点头道:“很好,难得你们这样机灵。”又掏出一封红纸包的银子递给小菊,“走街串巷的,你一个姑娘家辛苦了。”
小菊伸手推拒了,又跪下道:“公公,我别无所求,只求公公给我家一个恩典。”
方维笑道:“有庆已经跟我说了,你想把户籍上的年纪改成十岁。你想好了吗?”
小菊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已经想好了。历来选宫女,都是十三岁以上,改成十岁,就能保三年的平安。我就想着,这三年总还是能陪陪我爹。”
方维正色道:“小菊,你自己要明白,民间女子成亲也都是十五左右。你若是这两年议定了亲事,就得耽搁几年才能过门。”
小菊抬眼看着他,目光很坚定:“方公公,我原就不想嫁人。我爹眼睛已经是不好了,要是我不在他身边了,他就得饿着。我是觉得我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这辈子就这么过也行。只是我爹不愿意,觉得我还是得找婆家生孩子。这么再等几年,说不定他就想开了,不给我找男人了,我自然也乐意。”
方维诧异道:“原来你不想成亲啊,那你还……”
小菊低头道:“我只是不想进宫,病急乱投医罢了。进了宫,就再不得自由了,更见不着我爹,想想多难过啊。”
方维和王有庆面面相觑,王有庆连忙道:“公公,她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的,您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又笑道:“反正这一茬过去,肃宁的男人们也都成了亲了。小菊要找好点的夫家,也得从长计议,晚几年也不妨事。”
方维笑道:“那好,我就跟肃宁县的县丞主簿说一声,给你改过来就行。”
方维跟江之仪坐在后院的亭子中。江之仪便掏出几张纸张,上面圈点得密密麻麻。
他笑道:“方公公拿来的名单,我仔细核对过了,跟之前咱们做的鱼鳞图册中的标记,能对应得上。我盘点着,肃宁县原有民田三十二万亩,其中上等民田十万亩,中等民田十一万亩,下等民田十一万亩。张寿年这二十年来,获御赐庄田两万三千亩,有买卖文书的庄田一万一千亩,侵吞民田三万三千四百亩,其中上等民田一万八千一百亩,中等民田一万五千三百亩。靠飞洒、诡寄等手段逃避税赋每年三万八千五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