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没有多久就到了起床的时辰。第二日一早,方维到了文书房,便觉得气氛十分古怪,众人见了他,都是似笑非笑,格外客气。他想着是昨天跪在院子里,被人瞧在眼里了,自己笑了笑,便开始整理当天呈送过来的奏折。
晌午时分,文书房掌事笑眯眯地进来巡视了一番,点名叫齐了人,便道:“都跪下听宣。”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文书宣读,升方维为文书房典薄,从五品。
方维吃了一惊,知道这是昨天黄淮说的恩典了。叩头接了旨,掌事太监便过来恭喜道:“方公公在文书房里头的升迁,这也是头一份了,可见多得上头的爱重。”
方维躬身到底,叹了口气道:“小人着实受之有愧,还要多谢掌事平日里多多提点。”掌事太监笑道:“你这样聪明能干,我还有什么可以提点你的,有朝一日你做了我的上司,多照顾照顾我才是真的。”
方维见他话里有话,低头道:“小人当初新来乍到,一切规矩一概不懂,便是掌事您日日教我做事,又教我规矩,又照顾我,我心里头感激得不得了。”
掌事太监听了,脸色和缓了些,笑道:“我年纪大了,倒是没有什么。文书房这些人,也都是做了几年十几年的老人了,一向都是按部就班,没有见过几个月升两级的,你平时可要额外谨慎老实些,不要落什么话柄。”
方维点头道:“掌事教训的是。”
过了一会,有些人过来恭喜,方维强打精神应对着,又默默出去给院子里的小宦官们发赏钱。见王有庆在院子边上站着,又去额外多给了他些。
王有庆打躬作揖地笑道:“我就说方公公您心地这样好,所以升的也快。”
方维听了也笑了,摇摇头道:“这跟心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良方
二更时分,阴云密布,月色朦胧,方维敲了敲家门。
卢玉贞过来给他开门,欢喜得眼睛都亮了,笑道:“我还以为您今天有事情,便不回来了。”
方维笑道:“玉贞,宫里有些公事,所以回来晚了些。”
卢玉贞笑微微地看了他一会,又转身道:“饭在锅里头,我给你热热去。”
方维道:“你不用忙了,我自己来。”进了厨房,见有两碟菜煨在锅里像是没有动,又问:“你在家吃过了吗?”
她便摇摇头。
方维皱着眉头道:“我回来不回来,原是没有定点的事,你下次可不要等我。”
卢玉贞看了他一眼,低着头小声道:“我娘那时候就是要等我爹回来吃饭的。要是我爹在外头做事回来的晚,她就让我先吃些。”
方维听了,一阵心酸,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玉贞,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是宫里做事的,又不一样。若是宫里有紧急事情叫值夜,或是我跟人调了班,也是常事,难不成你就不吃饭了。你这样聪明,别在这些地方犯傻气。”一边伸手进去把菜端了出来,笑道:“咱们先吃饭。”
两个人默默对着吃完了晚饭,方维起身收拾碗筷,又开口问道:“咱们家里还有烧纸吗?上次郑祥进了内书堂,祭拜他父母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我在外头买了些。”
卢玉贞愣了一下,答道:“还剩的有,我给收起来了,怎么?”
方维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南京城里头的茶楼上见过我一次?”
她想了想,点点头道:“那天是我的大日子,自然是记得的。”
方维道:“当时除了我,还有一位姓金的公公,是他主持着给你赎身的。”
卢玉贞点头道:“我还记得他,当时跟您坐在一起的。”
方维叹了口气,低声道:“他因为一些事情,前几日已经过身了。”
她便吃了一惊,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方维一边洗碗,一边淡淡地说道:“我想着他也是你的恩人,他既是过身了,你原该拜他一拜的。”
卢玉贞嗯了一声,便去屋里拿了一刀烧纸出来,又仔仔细细地洗了几遍手。
方维从堂屋里拿出个香炉来,轻轻摆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上前拉着她的手道:“我思量着,安葬他的地方也远,你去坟前拜他,怕是也不方便,就在这里吧。”又抽出三支香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双手递给她。
卢玉贞擎着香,低声念道:“金公公大恩大德,玉贞无以为报,若有来世,玉贞愿意结草衔环报答您。”低头默念,在香炉里上了香,又跪下去,结结实实拜了三拜。
方维将她扶了起来,又道:“现在想来,这位金公公,也算是我们半个媒人,我也该拜一拜的。”便也在香炉前跪倒,磕了一个头。
夜凉如水,云彩把月亮遮住了,只从边缘微微透出些光来,两个人守着铜盆将烧纸点燃了,看着火苗突突地燃起来,在盆里一跳一跳,烧纸便一点点化为灰烬。
方维低声道:“他后来也再没提起过你,想是已经把你这事忘了。我也没跟他提后来的事。”
卢玉贞将手里的烧纸一张一张添在铜盆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也许在他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对我却是身家性命,我再报答他都不为过。”
方维点点头道:“我与他并无深交,只是知道他走南闯北,也是个人物。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不过一抔黄土,如今反而只有咱们两个给他烧些钱花。”又折了根树枝,将铜盆里的烧纸翻了起来,苦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原是注定了无儿无女,生前孤苦伶仃,死后孤魂野鬼,又见不得祖先,只有寄希望于来生罢了。金公公,愿你来生托生个全乎的人,也不用受这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