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鸣没办法再如同初识之时那般冷冰冰地给出判断,因而注定在这场较量里败下阵来。
可他骨子里还攒着一点憋屈的劲儿,不愿意以单方面的戏弄作了结。半晌,他低声道:“宁州事变一事,你也并不如传闻中那般毫不在意。”
郁濯愕然之间,浑身都紧绷一剎。
肌肉紧绷瞬间会带动衣上褶皱,两人离得这样近,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周鹤鸣的眼睛。
少年将军礼尚往来,也抬手替郁濯掸去一点领上雪絮,不再逼他,只问:“你可曾想过家吗?”
郁濯不答,只反问道:“你不想家吗?”
周鹤鸣将手收回去了,却任视线往北眺望,细雪落在他深邃的眉目上,竟然显出一点萧条来。
他轻声道:“魂牵梦萦。”
郁濯瞧着他,周鹤鸣的眼睛里分明倒映着煊都的天穹,可他好像真能随同这双眼一起望向更加遥远的青州,那里的草原冬日里覆着无垠的素雪,白鼎山也在这个季节里真正诠释了它名字的由来,若临近傍晚,青州城内会有袅袅炊烟,守城的老兵们煮酒谈笑,或许还能听见有人哼唱北境小调。
那里没有无形的锁链,没有煊都重重迭迭的宫阙,只要迎着风,天地皆可以被人揽入怀中。
这样具象的故土。
那不是郁濯的梦中乡,可它的确让郁濯突兀地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向往,他努力将这种奇异的触动抹去,唤着眼前人。
“云野,”郁濯打断周鹤鸣的怅想,轻声道,“回府吧。”
赵修齐下朝回府时候,赵慧英正在院子里团雪玩儿,小孩手冻得通红,被兄长抱起来时吸着鼻子,很是委屈地问:“兄长今早为何不带阿言一同出门?”
“今晨是去上朝了,”赵修齐给他递一方帕子,抱着人往屋里去,问,“阿言怎么不同左先生待在一处?”
赵慧英深知上朝的可怖,他每每想起父亲便觉得发怵,过于苍老粗糙的皮肉总让他怀疑那副皮囊下藏着什么怪物,可同样是瘦骨棱棱,左怀玉就不会给他这样的感受。
左怀玉总是很平和,他坐在桌前习字看书时,像赵慧英夏日中鞠水来扬洒的一汪清潭。
可赵慧英有时候又会觉得他过分沉寂,这种安静使得左怀玉成为一泓毫无波澜的死水,似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再属于他。
小孩唯一能够笃定的是他身为兄长的老师,应该是个好人。
他从兄长怀里挣出来,跑去桌边拿点心吃,边跑边得意道:“左先生早上在写字,但他没有不许我玩,我就自己溜出来啦。”
这话说完,他猛地反应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双黝黑灵动的眼睛偷偷往赵修齐那处瞥,可今日的兄长似乎忘记了要责备他,将氅衣搁在前厅架上,便兀自进了后院。
后院东侧有间屋前的雪格外厚,雪上陷着串小小的脚印,还未被覆盖住,赵修齐面色微凝地进了屋,阖上门回头时,屋内的人也抬着眼看他。
左怀玉隔着薄薄一层帷幕同他相望,彼此都瞧不清对方的神色,却均能看见对方单薄挺拔的脊背。
赵修齐稍有些急促地唤:“老师。”
左怀玉将手中的笔搁下了。
屋内烘着许多炭盆,温度好似暖春。左怀玉见他反应不同寻常,手推着轮椅要过去,被快步走来的赵修齐止住了。
“老师,”赵修齐替他取来汤婆子,捂在他已然有些萎缩的双腿上,尽量温声地将今早朝中之事说了一通,最后道,“父皇今日朝上,指派了我去允西。”
左怀玉坐得很稳,几根散发被方才漏进的风吹得轻轻扬起,可他的身体囚禁在残缺的躯壳里,半分也行走不得。
在长久无声的思忖之后,他提笔,往纸上写下几字:
“我随殿下同去。”
回镇北侯府时正是午后,临近中午时雪便停了,这阵儿又出了太阳,府内各处流淌着天光,枝桠有薄雪初融,戚沥滴落一两颗晶莹水珠。
郁濯甫一回房便见着了弯腰添碳的米酒,他赶紧阖上门,问:“可算回来了——宁州情况如”
“主子。”
郁濯一怔。
开口时的声音未加掩饰,这分明是个女子。
“尾陶?”郁濯皱着眉,回头将门栓也扣上,问,“你今日怎么扮成这样来了?”
尾陶从怀中摸出一小卷信笺来给他,解释道:“南长亭外天阴山滑了坡,坍塌致使官道堵塞,米酒现困在了序州,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能让信鸽先行。”
郁濯将那卷小笺展开,上头是他大哥郁鸿的笔迹,说着宁州诸事无恙,至今并无人发现异常,他亦处处谨慎从未人前暴露,请郁濯勿虑,保重自己。
尾陶忽的开口问:“主子,您多久动身去允西?”
“你消息够灵通,”郁濯瞥她一眼,坐下来饮尽一盏热茶,方才道,“老皇帝让尽快,左右不过这两天的事。”
“允西乱得太厉害,流民暴动并非儿戏。”尾陶将银丝碳炭盆往他脚下挪挪,“米酒回不来,我随主子同去。”
“你跟在我身边,煊都此处需得安排妥当。”郁濯在炭盆上烘着手,眼睫低垂,“老皇帝让程良才去允西,明摆着敲打赵经纶一党。楼子昂此去应当同时负着两桩案子和刺杀调查一事。除此之外,他亦想借用武将之手解决匪患,这倒也符合老东西物尽其用的作风——可允西此行如此凶险,为什么派赵修齐去,我看不清。”
尾陶想了想,道:“许是因为分外偏爱,想为他在朝臣心中争来一些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