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伍顿时觉得无比悔恨,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示弱祈求道:“小人眼拙,认不出您是哪路神仙,先前若有怪罪,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你现在害怕吗?”站在天边的神祇再度发问,声音徐徐,却隆隆如钟鸣。
赵伍身子一瑟缩,耳中又涌出不少鲜血,他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闷闷响起:“害,害怕……”
弥叹了口气,声音还是温温和和的,眼底却一片冰冷:“既然懂得害怕,那你将那些本该安息的逝者关入匣中时,为何不知道他们的恐惧呢?”
不安感在心中蔓延,赵伍听出祂轻柔语气下的责罚之意,猛地抬起头,哪怕眼睛被刺得痛如刀绞,也一眼不眨地仰望着弥:“小人利欲熏心……我、我知道错了……”
他心绪不宁,言辞也混乱起来:“等回去,我回去就放了他们,放回他们的棺中安葬……”
说着,赵伍激动地向前膝行几步,膝盖前的布料被磨得裂开缝,皮肉更是被掀开一层,蹭得血肉模糊。
弥垂下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脸上没有半分动摇,仍是含着笑意道:“唯有感同身受,你才能理解你的罪行。”
感同身受?
——怎么感同身受?
赵伍怔怔地想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像是一滩软泥似的蜷缩着倒在地上。
天光微暗,他艰难地仰头,看见天神如同合上一只木匣的盖子一样,将整片天空翻下来。
而他呢,就像是一只被困在木匣里的蚂蚁,兜兜转转难以逃脱,只能孤寂地停留在冰冷的木匣中,静候生命的终结。
“啊啊啊——”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住赵伍,同样阻隔住他绝望的哀嚎声。
……
在僻野山林中,一个苦行僧打扮的年轻男人缓缓走出,他头戴一顶破旧的斗笠,身披一件漆黑的袈裟,袈裟边缘呈现出烧灼过的痕迹,宛若一片焦黑的、毫无生机的土地。
而他存在的意义,也确实是为了给世间带来灾祸。
只见苦行僧所走过之处,草木尽数被点燃,火星在烧焦的枝丫、树叶上迸溅,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噼里啪啦声——那是山火即将吞噬万千生灵的前奏曲。
他的两颊过分瘦削,眼窝深深凹陷,火光映在他的眼瞳里,仿佛能将深处的狂热和恶意一同点燃烧尽。
而那件袈裟下空荡荡的,整个身躯几乎像是一个支撑起衣服的竹竿,行走间仿佛一个令人生畏的鬼魂。
苦行僧走出山野,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山丘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底下的村落。
大概十天前,他刚刚行经这座村庄,留下一尊“天道”的神像,以及一句“将有灾祸降于此地,唯有诚心供奉天道可解”的预言。
按照他的计划,他将会在今天点燃山火,驱使火焰燃烧屋舍,吞没不信奉“天道”的人,再在其余村民濒临绝望之时出现,平息这场本就因他而起的祸害,并将之称为“天道真神庇佑”,以此再收割一波香火。
可是……
苦行僧眯了眯眼,目光在如今早已空无一人的村落街道上停了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若无人出手相助,他们这些贫困山民绝无可能逃得这么快,一个人都没有剩下……”
说着,他仰起头,叹息一声:“到底是谁呢?一直在与我作对……这已经是第十次,我的计划落空了。”
虽然人已经逃离了,但苦行僧并没有抬手阻止山火蔓延的打算,虽然普通的草木植被、飞禽走兽的神魂对他而言食之无味,可积少成多,只要一口气吞噬得够多,多多少少也能聚集一些能量。
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万物皆在火光中化为焦炭,呛人的浓烟滚滚升起,苦行僧却站在山前不躲不避,甚至轻轻舔舐一下嘴唇,露出满意惬怀的神色。
这时,赵伍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恭恭敬敬地询问道:“禀圣使大人,我已经带领教徒停留在无垢城外多日,请问一下您接下来的指示?”
苦行僧想到无垢城中有净白塔坐镇,忌杀戮恶念,于是下令:“你们绕过无垢城,最后在西域边陲的万妖城会面。”
如赵伍所带领的“商队”一样的教徒队伍,还有五支,分别在苦行僧的指示下以不同的行径路线行动,一路上帮助他收割信仰,控制更多“教徒”为他所用。
这些教徒中,有一些被他利诱或哄骗而来的修行者,但更多的则是普通人。苦行僧会从中挑选野心够大、心性最冷酷、对他也最忠诚的人,暂时作为每一支教徒的“首领”,负责传达他的意愿,奉行他的命令。
因此,苦行僧对于赵伍等人的戒心不大,这种松懈未必出于信任,更多来自他内心的自负。
他并不真正地把这些人看在眼里,所以也不认为赵伍他们能够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赵伍一向对苦行僧言听计从,这次也一如既往地应下:“是。”
于是苦行僧便没有再多关注赵伍那边的情况,只一心思索着不断与他作对的幕后之人是谁。
就在这样无知无觉的状况下,苦行僧已经一步步踏入弥的陷阱。
他没有发现,在传音另一头,与他对话的人已经不是真正的赵伍了——
在弥手上,一只木匣里传出赵伍凄厉的哭喊声,可这声音却被木匣自带的惑人香气扭曲,变成正常的说话声。
“那我们在万妖城见。”在断开传音的最后一刻,“赵伍”如此说。
匣中之物(8)
万妖城,因其为人间少有的人族、妖族混居的城市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