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张生脸上喜悦的笑容凝固了。
等等,不对劲。
他们来时,方才走到半山腰,就忽逢大雨倾盆,于是急得团团转想找个可以暂时遮风挡雨的地方。耗费好一会儿,三人才一脚浅一脚深地踏着这条小路,寻到他们歇脚的寺庙。
张生记得,他走在两个同伴之后,看着他们凌乱的脚印一路向前延伸,李呈的一只靴甚至陷进了一处烂泥中,险些没拔出来,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算一算时间,时间距离现在也就过去最多两三个时辰。
怎么这条路上干干净净的,一个脚印也没有?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踏足过一样……
“可能、可能是雨很大,都给冲干净了……”张生双目微微失神,咽了咽口水,不断尝试着说服自己,“一定是这样……”
然而,一旦有漏洞显现出来,他越是回忆,越是能找到更多违和之处。
为什么之前他无意间看到,李呈身后没有影子?
为什么他一睁开眼,两个活生生的人都不见了,行囊却都还在?
为什么那位易道君分明不像是冷漠之人,却对于李呈两人的失踪束手旁观,并笃定“他们不会有事”?
张生猛然想起来,他先前绕着寺庙走了一圈,看见四处都是蜘蛛网、落满灰尘……
但他怎么就偏偏没有注意到,他们三人的行囊上,也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了呢?
张生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雨中,却不再感到衣服浸透水的沉重,准确来说,一切疲惫、疼痛、冷热等知觉,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他甚至开始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只觉得轻飘飘的,恍若徘徊在山野间无知无觉的一缕孤魂野鬼。
当时在火堆前数影子,若是张生回头看看,就会发现——他自己也是没有影子的。
张生、李呈、王平。
在外界看来,这三个书生早就失踪了。
山脚下的客栈掌柜提起时,也有些唏嘘,说那三个年轻人也是可怜,于半月前途经此山赶考,上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了无音信。亲朋好友也赶来搜寻过几次,这附近上上下下翻了个遍,连根骨头都没找到。
来遗骸都没有,怎么可能?他们可能去哪儿了呢?
有路过的客人好奇发问。
掌柜摇着头望向山野,压低声音道:或许是,被山中妖怪给吃了……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连游魂都做成引诱下一个猎物的伥鬼,那还有谁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呢?
客人皆拍着大腿,哄堂大笑,取笑掌柜故弄玄虚,却被掌柜狠狠瞪了一眼,严肃地警告道——
无知小儿,放恭谨些!
这山上……是真有食人的妖鬼的!
……
易玦来到野寺后堂。
在张生眼里,这里堆满各种废弃杂物,难以落脚;
可在易玦眼里,这里却整整齐齐地摆了十来口漆黑的棺材,这是伥鬼尸首所栖居的地方。
她随手翻开一面棺材板,黑洞洞的棺材里露出一张苍老的、冰冷的脸——是先前在寺庙门前敲门的跛脚老人。
他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瞪得很大,布满褶皱的嘴巴大张,仿佛下一刻就会吐出焦急的呼唤,手臂僵直地向前伸出,很不瞑目。
而在旁边的棺材中,则躺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大概就是老人口中的采药女孙女,她僵硬的手指还紧紧扣住一个竹条编的箩筐,里面的草药早已枯萎腐烂,就像棺材中的人一样。
易玦轻轻叹了口气,用刀尖从采药女的箩筐内,挑起几根的药草,放在跛脚老人向前伸出的手掌心上。
一声苍老的叹息在寺庙中响起,老人原本焦急得有些狰狞的神情平静下来,手臂似是泄了气力,落在棺材底部,手心还牢牢抓住药草,仿佛终于抓住了他孙女的衣角。
目露怜悯之色,易玦轻手轻脚地合上这两面棺材,继续打开下一口。
木板移开,露出的俨然是张生的脸庞。
三个书生各自躺在一口棺材里,面容苍白冷硬,嘴唇泛着没有血色的青白,毫无生气。
而剩下还有五六口棺材,其中是空的,或许是已经被彻底淘汰,连神魂也被吞噬了,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有人住进去。
易玦想到柳无邺浑浑噩噩的经历,猜测他可能也曾经躺在某一口棺木中,像一具尸体一般没有知觉。
唯一幸运的是,他左右的“邻居们”已经真正失去了生息,而他由于独特的身份逃过死劫,只是看上去像尸体罢了。
“你为何在此处?”
一股腥臭的气息涌来,易玦抬眼望去,只见几排t棺材之后,并非是寺庙的墙壁或后门,而是一只巨大的、几乎占据整个视野的嘴巴,那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两边白森森的毒牙,以及猩红的蛇信子:“你是……阿邺身旁出现过的那人。”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易玦指尖一颤,随之利落地握住刀柄,眼神冰冷地审视着这座野寺背后的妖魔。
这是一条……介于蛇与龙之间的妖物。
它通体雪白,但鳞片大小参差不齐,有些大而坚硬,像是邺烛记忆中的龙鳞,可有些却细小而软烂,柔软无力地紧贴着皮。它巨大的身形恍若山丘,延伸向远方深山,只有硕大的头颅紧挨在野寺破损的后门前,窥伺、控制着寺庙中发生的一切。
半边龙角威严美丽,像是丛生的雪白珊瑚,但另一边却只冒出了一个凸起的鼓包,仿佛有什么等待着破土而出。
易玦握紧刀柄,没有回答它的问题,反问道:“你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