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察觉出不对,先逃出寺庙了,打算等雨停就继续赶路,现在只剩下你了。若你狠不下心,死的就会是你!”
张生身躯一颤。
他心思细腻敏感,虽然算得上机敏,但性格有几分懦弱,缺乏主见。从小到大,他都一向习惯跟着长辈、亲友的决定行动,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什么大决定。
如今生死关头,他本就六神无主,人影一句“只剩下你了”更是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弱点。
他恐惧孤立无援的境地,更恐惧孤身一个人葬身在这荒山野庙中。
如果张生能再冷静一点,他很快就能发现,远处那个人影动作十分僵硬,一直像木头一样杵在雨里,不避不让,还长时间维持着机械似的挥手动作……
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活人。
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躲在一具尸体背后,带动着尸体冷硬的四肢,做出简单的动作。
然而,张生现在的理智已经无法发现这些细节了。
“刀、刀在哪儿……”他恍恍惚惚地合上窗户,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脸色苍白如纸,脚下步伐飘忽地回到前堂。
易玦仍然冷静地坐着,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神情让张生觉得难以琢磨,心虚作祟,他也不敢再多看了。
她目睹张生半跪在行囊旁,双手颤抖着在里面摸索,顿了顿,出声问道:“你还好吗?”
“还、还好,”张生保持着双手插在行囊里的动作,别扭地转过头,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易道君,这风吹得,我有点冷……请问您能帮我,把大门前的砖块压实一点,抵住门缝吗?”
易玦看着他几息,张生胸膛内止不住地打起鼓,总觉得她好像已经看透他的意图,冷汗浸透他的掌心。
但出乎意料的,易t道君什么都没有问,淡淡地点头:“好。”
说着,她十分配合地起身,来到随风轻微抖动的大门前,甚至大大方方地把后背对着张生,仿佛毫不设防。
一道阴影从背后缓缓接近易玦,影子被跳动的火光拉得很长,一点点罩住俯下身的易玦。
“我、我想活下去……”她听见张生正在轻声喃喃道。
雨庙斩龙(4)
“我、我想活下去……可是……”张生声音中带着颤抖的哭腔,他几乎绝望地低声呢喃着。
可是,他也不想杀人啊。
汗津津的掌心用力握紧刀柄,那冷硬的刀柄硌在他手中,仿佛化为一条不断挣扎的活鱼,让他无论如何使劲抓紧,甚至用力得浑身都跟着发抖,却还是滑腻无比,随时可能挣脱他的掌控。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张生:只要这么一刀下去,只要一刀……一切就可以结束了,这场被囿于雨夜、荒野和妖魔阴影中的噩梦即将落幕。
可仅存的理智却警告他:随着鲜红在视野中晕开,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再也无法问心无愧地坐在书案前,读圣人之书,写凌云之志——从此以后,他或许就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杀人犯。
理智与情感拉扯间,在张生看不见的地方,易玦的眼神也逐渐冰冷下来,两指并起作刀剑状,灵气在指尖流转汇聚。
张生的影子长久笼罩在上方,气氛一时间凝固,连风声也骤然止息,只能听闻两人的呼吸声——一个粗重急促,一个轻缓平静,伴随着敲打在屋檐、窗户上的雨声。
忽然,只听哐啷一声,是张生猛地把手中的短刀掷在了地上。
口中发出一声濒临绝望和崩溃的嚎叫,他失控般地撞开门,闯入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雨夜。
易玦微微一怔,似乎也有几分意外,她慢吞吞站起身,瞥了一眼横在地上的刀,眼神有几分复杂:“其实刀不是这么握的。”
“居然想蛊惑他对我动手,还用一把刀?”易玦觉得实在好笑,语气戏谑,“企图用一把刀,来对付一个刀修?”
雨水乘风飘进大开的前门,易玦望向张生跑远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笑意微敛,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他们三个,也是可惜了……”
……
跑。
向前跑!
抛弃了李呈告诉他的那把刀,张生大脑中一片空白,他近乎本能地逃离这座诡谲的野寺,任由大雨浇透他满身,衣摆往下浸透了山路间的泥泞,仍然不管不顾似的向外狂奔。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去往哪里,直到紧贴着他的衣裳浸了水愈发沉重,让他再也没有力气迈开步子了,张生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住。
水滴串成线,顺着他的脸颊下滑,冰冷的触感终于唤回一些理智。
疲惫和恐惧感涌上心头,张生扶着树干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
他尽力睁大双眼向四处望去,试图辨别方向,可雨水冲刷过他的眼眶中,为他眼前的万物蒙上一层厚重朦胧的纱布,什么都看不真切。
“我逃出来了……你们在哪儿?”平复一下呼吸,张生惶恐地呼唤起来,“李呈?王平?你们躲去哪里了?”
他的呼唤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郊野岭,呼啸的风声传回一道道回音,但无人回应。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再和我开玩笑了,你们在哪儿啊……”张生一边徒劳地呼喊,一边摸索着树枝,踉踉跄跄向前。
走着走着,他突然感到眼前的一草一木有些熟悉。
张生努力辨认这条被树木夹在中间的、人为踏出来的野路,确认是他们来时走的那条,不禁大喜:“我找到路了,我要下山——”
他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鞋子踏上被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小径,如获至宝般俯下身,几乎要眼含热泪地凝望这条得之不易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