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说自己的事,不问宋麒的。宋麒也要了一份馄饨,但他没什么胃口,只是安静地听于曼颐告诉他的内容。而后他又觉得自己一言不发不大合适,便从衣袋里拿出一根笔,在一张纸上给她写了行地址。
“我不在这几天,”他把纸推给于曼颐,“你要是碰到事,例如你家里人又来上海,就去这个地址找一位姓徐的先生,他答应我会照拂你。”
“你不用再担心我的事了,”于曼颐摇摇头,但还是将纸条随手塞进口袋,“我已经进了公司,会有薪水,宿舍里也有很多同住的人,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吧。”
“用不上我了?”宋麒调侃道,“我以后是不是在你这里就算没用了?”
“我以前也不是想用你的,”于曼颐说,“你不要这样说行不行。”
宋麒摇摇头,终于低头喝了一点汤。他把勺子搁回去,说:“用也没事的。”
于曼颐不喜欢这些用不用的话,好像她和宋麒就剩这点交集了。她给自己做的衣服心口处缝了个口袋,那张折了的纸片就塞在口袋里,她一动,就跟着发出声响。
“你去武汉做什么,我也不能问么?”她终于鼓起勇气。
宋麒能把那串地址给她似乎是一个信号,一个昭示着他可以和她略作透露的信号。那串地址和一家电机公司有关系,这解释了他身上偶尔出现的机油味。
“我去拿零件。”宋麒说,答案到此为止。
那条巷子离码头不远,于曼颐甚至可以听到轮船出发时的汽笛声。她不知道宋麒所乘轮船的具体时间,因此每一次有汽笛声响起,她都会抬头看他。而他只是和于曼颐坐在一起,直到馄饨汤晾干最后一丝热气。
“我去坐船,你就在这里吧,”宋麒终于站起身,将行李也提起来,“码头上太乱了,你不要过去了。”
宋麒或许还是更适合中山装,他性子太张扬,西装革履时锋芒毕露,中式的衣服倒是能藏锋,弯腰说话时更显内敛。他和于曼颐说话还是习惯于平视,又因为她这次是坐着,甚至是走到她身前后,屈膝半蹲了下来,以至于他都要比她低一些了。
于曼颐很少体验到向下看宋麒的感觉,姿势显得很不自然。
“真遗憾,没送你去报道,”宋麒说,“你都陪我去毕业了。”
“没关系的。”于曼颐说。她眼神垂落,控制不住地伸手理了一下宋麒的领口,把他被掖着的一处领角揪出来,又在脖颈处捋平展。他肩型平阔,她把衣服顺着肩膀捋下去,最终在臂弯处抻平了。
“你什么都没吃,船上会不会饿?”
“我还是少吃点好,我容易晕船,上次带你走运河就晕了。”
原来宋麒也有弱点,他还毫不避讳,于曼颐有点想笑,他总能在紧张的气氛里夹一些好笑。她推了下他肩膀,把他拍得离自己远了点。
宋麒也笑着站了起来。
汽笛声又响了,这一次应该是宋麒的那艘。他往巷子口看了一眼,和于曼颐说:“那我走了。”
“嗯。”
“再会。”
这是宋麒第一次用非常标准的上海话与她道别,于曼颐安静了一会儿,也学着他的腔调说道:
“再会。”
巷子的尽头光很亮,是码头的照灯折射的光芒。宋麒和她道别后便向那道光走去,而于曼颐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被光线吞噬,直到眼睛有些酸了,才将目光收回眼前的汤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她确实掉了几滴眼泪进汤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只好想,宋麒这个人啊,实在太浪费了。
她把他那碗一口没吃的馄饨拖到自己面前,一个一个,全咽进肚子里。于曼颐从来没有吃到这么撑过,就好像把胃里填到很满,心里就不会再空荡荡的害怕。
宋麒并没有明说自己回来的时间,但在他回来之前,于曼颐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而她能想出的最好的过日子的办法,就是吃饱每一顿饭,不要挨饿——
然后在吃某一顿饭的时候,宋麒就会回来了。
一月后。
“……再会,就是再见。侬好,就是你好。十三点,就是说这个人脑子有问题,这个不算脏,缺西,这个比较脏……”
“那我觉得和我说的也没什么区别,为什么要说我洋泾浜?”
商务印书馆门口的苏式面馆里,袁晚正在努力给上海挽回声誉。她叹了口气,继续和一脸不忿的于曼颐解释:
“那我们有教养的上海宁,是不会当着面说你们洋泾浜的。那种当着你们面说洋泾浜的上海宁,恐怕浑身上下,就只有那口上海话值得骄傲了。况且这上海话哪有什么标准不标准,开埠以后来了那么多人,口音都混在一起了……”
“你们有教养的上海宁背着我们说。”
“哎呀!”
袁晚沟通失败,丧失耐心,喊了一嗓子。于曼颐撇了撇嘴,继续一心二用地吃汤面,边吃边看下午上课的教材。
“不要把城市一棍子打死嘛,人都是很复杂的,”袁晚也低头吃面,最后辩解了一句,“别的地方肯定也……也有好人有坏人嘛,上海也是一样的。”
此话不假,于曼颐代入绍兴,回忆片刻于游二家和对她伸出援手的小邮差和老板娘,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袁晚就上午几个同学指点于曼颐口音的辩解。
人一上班,时间就过得非常快,再加上宋麒不在上海而方千工作繁忙,这时间就过得更加快。最初的兴奋被反复练习的麻木替代,最近第一次考评的成绩出了,这麻木又被压力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