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颐努力,别的同学也在努力。经过大家的一番努力,于曼颐的成绩从二十七名爬到了二十六,提升了整整一名之多。
也就是说,如果她接下来几个月继续保持这样的提升速度,那就有很大概率被分去做售货员啦!
当然,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感到压力的人。考评结果出来那天,她第一次在回宿舍时遇见尤红躺在床上,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
于曼颐心生好奇,拜托袁晚帮她打听分数,得知这位天才舍友延续了自己美术各科登顶,但算数和英语个位数的成绩,导致最终排名甚至还不如于曼颐。
于曼颐觉得尤红大可不必如此受挫,须知这世上对天才向来网开一面,她美术成绩如此出众,于曼颐不相信最终分配时真会让她去卖货,说不定就有哪个部门的领导对她另眼相待,将她特调过去。
虽然截止目前看来,他们这届练习生因为人数众多,仍被领导们视作一群新来的鸭子,挤挤挨挨地坐在课堂上,等着大家各自修炼,各自开窍。
而于曼颐作为鸭子中的一只,也第一次体验到了系统的美术教学,而非苏文那样简单的画室教法、亦或陆越亭单一的函授课程。
她以往对美术认知不过铅笔画与水彩,然而到了商务印书馆,油画与国画也成了必修。又因为那句被反复强调的“创收部门而非艺术”,装潢广告和产品包装设计也在课程其列。
有几位老师甚至是外籍员工,汉语夹杂着英文,教于曼颐听起来好生费力。她偷瞥一眼尤红,发现这位天才舍友神色间也藏有对外文教学的不满。
如果说于曼颐在这压力与麻木之中还有什么期待,那便是姜玉的讲座了。
姜玉曾和她说自己也在商务印书馆授课,这话并不准确。她自己的学校事务繁多,一周才来一次练习生的课堂。
她也不像别的老师所讲专业技法,更偏向做一些意识和理念上的指导。而这意识与理念也大多与美术无关,更多聚焦于“商务”二字上,这让其他专业的老师们提起她时颇有些嗤之以鼻。
于曼颐不是很在乎姜玉讲什么,反正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从零开始,听一听“商务”也不损失。她更在乎的是见到姜玉,就如同她以前总是想见到方千和霍时雯——
她人生中的一切都是靠模仿所得,她的每一次进步必须借助于一个模仿对象,目前,这个对象是姜玉。
姜玉是靠画月份牌声名鹊起,所设的函授学校也是以商业美术闻名。她常拿一些市面上的商业案例来给于曼颐他们举例,例如这一天拿来的,就是一份导致商品推广失败的月份牌广告。
那商品于曼颐倒是听过,是沪上一家十分有名的胭脂牌子,听说近来不想再与上海其他牌子竞争,想将商品卖到上海周边的县镇,也花了大力气叫人画月份牌,随报刊推广赠送。然而姜玉说,“销量惨淡”。
这很稀奇。因为那月份牌就专业人士看来没什么问题,画工精美,笔触精致,即便是用来在上海推广也过关,怎么会卖不动呢?
“这月份牌的作者我认识,”一名先前嘲讽于曼颐口音的男学生立刻站起来说道,“他师从名门,我不认为这月份牌画得有什么问题。我想问题是出在当地,据我所知,上海周边县镇十分穷困,或许那的女人们没有余钱购买胭脂。”
“或许她们不需要买胭脂,这画是画的擦了胭脂前往舞会的场景,她们又没有舞会。”另有一学生也说道。
姜玉微笑着看着学生们讨论,不加评判。
于曼颐听着他们愈说愈过分,忽然按耐不住,忽然起身说道:“这月份牌怎么没有问题呢?我觉得问题很大,甚至这胭脂卖不动,全都是这月份牌的问题!”
姜玉眉毛微动,站在台上,向被学生们言语惹恼了的于曼颐看去。
“姜老师方才说了,这商家已经有了自己的销售目的,他们的买方不再是上海的女客人们,而是周边的县镇。那月份牌上的广告也写了,这盒胭脂的售价远低于在上海的款型,即便县镇上的购买力再不如上海,也不至于连四分之一的价格都出不起吧!”
“你们说这月份牌画得漂亮。的确,他技艺超群,我也自愧不如。可他到底画了什么呢?舞厅,霓虹灯,还有与胭脂配套的口红与卷发棒。这在上海自然都是很时髦的东西,但……”
于曼颐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
“但对一些乡镇里的人而言,这些东西有如天外来客,她们见都没见过,又如何理解藏在无数陌生东西里的一盒胭脂呢?”
“你们都说这月份牌画得好。是,它当然好,可它和那些乡镇里的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既然要把东西卖到乡镇,为何又要看不起乡镇,而不去看一看、了解真实的乡镇是什么样子呢?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上海一座大城市呀。”
“还有你,”她又向另一个人开口,字句掷地有声,“什么叫她们没有舞会,便不需要胭脂?乡镇里的女孩子当然无法参加舞会,但她们也有自己的社交,也要上街,有赶集,要去看戏,若是有便宜又好用的胭脂,她们怎么会不掏钱呢?这胭脂卖不动,不是她们不买,而是这广告根本就没打算卖给她们!”
于曼颐一通发言,说得几个开始发言的男生哑口无言,连一直坐在后排不做声的尤红也抬头看了她一眼。
“姜老师,”于曼颐再次转头,连微笑着观察的姜玉都被她的突然呼唤吓了一跳,“你方才说他们随刊赠送,随的是什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