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印书馆的章程,做六休一,到了第六天晚上,于曼颐终于从紧张的课业和对去做排字工的恐惧中闲下来,想起了那个失约的宋麒。
他真是失约得彻彻底底,当天没有来送于曼颐,这几日也没有来找她解释。自尊让于曼颐有点不想去找他,但那只清早来找她的狸花猫又反复进入她的脑袋,让她感到事情或许并非如同表面看上去那样。
于是她在宿舍里吃过晚饭,便准备去一趟宋麒的公寓。
这是一条新路,她还没有从宿舍出发,走这条路去找过宋麒。于曼颐被电车摇摇晃晃地送到他家门外的车站,又跳下车,不紧不慢地往他家走。
她最近不在宋麒家里,他想必也不会自己买花,男人很少自己买花。于曼颐在路边摆摊的姨婆手里买了一束芍药,抱着走向了公寓的方向。
上海齐叔不在门口了,于曼颐就知道齐叔们的底色还是擅离职守。她笑了笑,抱着花爬楼梯上去,脚步轻快又跳跃。
她大概知道宋麒会把钥匙放在哪,因此就算家里没人,她也能进去。然而家里居然是有人的,家门半掩,从门缝里看进去,却黑漆漆的。
宋麒忘了关门?
于曼颐站在门口一愣,脚步声也随即停住。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刚准备推开时,心里忽然升起一丝退缩感,像是动物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她极度敏感地将手迅速抽回去。
然而就在她的手离开门把的一瞬,一只手忽然从门缝里伸了出来,用很大的力气把她拖进了门里。
于曼颐来不及发出叫声,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转瞬没入黑暗,视线里也再看不到任何东西。芍药花跌落在地,她细瘦的手腕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姿态一如当初将她拖下田埂。
曼挽狂澜(三)
◎曼颐送宋麒离开上海◎
于曼颐又闻到了那股机油味,是她住进宋麒家后,他第一次回来时的味道。这一次的味道比先前更加浓烈。
他握住她手腕的姿势是熟悉的,机油的气味也是熟悉的,所以于曼颐并没有太多的惊恐。门从半掩变作关合,又被控制着力度,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她的瞳孔迅速适应了黑暗,倒映出了黑暗里的身影。他们仅有的几次靠近彼此的身体都是在黑暗里,以至于在此刻认出宋麒的身份,对于曼颐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在自己家里,为什么不开灯呢?
她的出现显然也在宋麒的意料之外,他将她拖进来,然后就陷入了沉默。两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于曼颐感到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掌上有一层汗。
很快,他把手撤开,低声问:“你怎么又来公寓了?我不是说我会去找你?”
“那你也没去找我……”于曼颐的声音心虚却实事求是。
芍药花跌落在地,散出一地花香。宋麒俯身将花拾起来,递还她怀中,说道:“我最近……不大方便,或许下个月……”
“下个月?”
宋麒不再挡着她的视线,于曼颐终于看到他脚下的东西。他竟然也拿了一个和那天送给于曼颐的模样相似的公文包,里面放了些衣服和文件。
他要出门吗?
家里一段时间不住人,是有感觉的,哪怕只有一周。于曼颐感觉到宋麒这一周应当都不在家里,这让房间里的空气显得凝滞而沾染了潮气。他只是临时回来拿东西,并且不想让人知道他回来过,才连灯都不打开。
他又从抽屉里拿了一些钱出来,和钱夹一起扔进公文包,然后将金属按扣。他走到窗户旁看了几眼,终于走回于曼颐身边,习惯性地揽住她肩膀,又在打开门时把她一道带了出去。
他们对门的那一户已经在吃饭了,那是一对夫妻,房门关合,但橘色光线从门和地面的缝隙里流淌出来。路上的光比家里强了好多,于曼颐除了宋麒的脸,也能看清他穿的衣服了。
他没有像上班似的穿西装,而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因为既不中也不洋,色调又很暗,所以即便他长成这个样子,混在晚上的人群里也不会太显眼。
“你要去哪里啊?”她问,没有太期待他回答。然而宋麒一边走一边将她带去一条暗处小路,竟然真的说了。
“去武汉。”
“坐火车?”
“坐船。”
情况应当不算非常紧迫,否则以宋麒的风格,应该会让她自己离开。但应该也不是十分安全,否则他不会连黄包车都不叫,只是带着于曼颐绕开大路,从一处没有光的里弄,拐去另一处没有光的里弄。
于曼颐来到上海以后,已经对许多宏大的故事无师自通,因为这座城市本身就处在宏大的语境,她日后自然也会成为宏大故事的一部分。但她在十八岁这一年意识到了一件事,即宏大的故事都是由具体的人组成。宏大的故事带动了一个群体的命运,而她个人的命运,是由一个具体的人,在深夜里带她走过的许多路构成。
宏大的故事不会记载这个深夜,但在于曼颐个人的历史中,这是一个很值得铭记的夜晚。他们快走到码头的时候,宋麒看了一眼手表的时间,忽然转头问她:“你饿不饿?”
宋麒在吃上实在缺乏创意。过了这条弄堂口就是码头,离船开还有些时间,他坐在巷子的无人处,陪于曼颐吃了一碗黄鱼馄饨,又说了会儿话。
她和他说了商务印书馆有多大多漂亮,也说了自己那位神似游筱青,但也仅限于神似的舍友,这些本来是他那天送她过去时就该知道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