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陪着我沉默,然后拍了拍我的手背。
“川儿,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让建军退学的啊……你玩儿那什么乐队,家里都不说你什么了,可你要是把建军前程给耽误了的那个,咱家可欠不起裴家这份儿人情债啊……”
就是那一刻,就是那一天,在外头鞭炮冲天响,烟花漫天红红绿绿的光影透过狭小的厨房窗口照在我脸上的那个大年夜,我头一回,受足了良心的熬煎。
然后,我说了谎话。
“妈。”控制住声音的颤抖,我开了口,“是我把他叫回来的。真的。”
我妈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剩我自己在那儿喃喃。
“小溪跟小河都不干了,我缺人手,就问他想不想回来帮我……他没忍住,就跑回来了。”
又是好一会儿,我妈抬起头来,咬着嘴唇,用愤怒又责怪,痛苦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跟着扬起手,在我胳膊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我疼,可我没出声。
“当我没问过你,这事儿我也不会跟你爸说。”终于镇定了一些,我妈接着开口,“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你那乐队弄出点儿名堂来,要不你欠的,别指望家里替你还。”
我懂,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是堵着气的。
她不过就是大年三十不想跟我发作而已,才忍了又忍,硬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看着那花白了头发的背影边轻声叹息边往外走,我扭回头来,狠狠憋着,没让自己湿了眼眶。
我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有多可悲,多可怜,多愚蠢,可我那时就是觉得,宁可在自己家里,在父母面前做罪人,也不能让他们觉得裴建军是个自毁前程的叛逆。
因为那样的话,他们也许再也不会欢迎他到家里来了。可对于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们始终能给我最大限度的宽容的。
我利用了这种本能的宽容,无耻的是我,罪孽的是我,可我想不到其它选择。
那天,我没有留在家里过夜,拆迁之前的建安里,房子似乎已经在摇摇欲坠了似的,狭小的显得更加狭小,破旧的显得更加破旧,这种像是“临终”一样的惨淡,让我不忍心多看一眼。
于是,我带着嚼子离开了,我们上了回东四的车,坐在格外空荡荡的车厢里,看着车窗外的烟火,好一阵子无言。
然后,我在他偷偷攥住我的手,黏糊糊凑到我耳根,用迷离的声音跟我说他有点儿触景生情了,有点儿想回东四之后先结结实实抱我一下儿,再瓷瓷实实亲我几口的时候……像是回应般的也握紧了他的指头。
“我也想!”
那是我心里回荡了不知道多少次,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的言辞。
13
13、
1992——亲吻
曾经有那么几次,九儿也好,嚼子也罢,都问过我同一个问题,或者说,同一类问题。
九儿会直接大大咧咧开口,川儿,你怎么都不生气呐,这事儿要让我遇上,我早操刀了。
嚼子会眯着小眼睛坏笑,先讽刺九儿,说你丫不是早就操过刀了嘛,你忘了那年冬天你差点儿宰了你一同学,我把你按得雪地上,你跟个生猛海鲜似的连踢带打……然后,在九儿当即发作真的要对他生猛海鲜似的连踢带打的时候,嚼子又会钻到我这儿来寻求庇护,跟着在事态平息后追加一句,是哈,都不见你生气,你就真不生气?
“要什么事儿都生气,我也活不到今儿个。”冲他撇了撇嘴,我微微冷笑,“就比如跟你们俩吧,我要是什么都当真,那还不气死活该了?”
“啊?!闹了半天你对我不当真啊!川川,陛下,我的队长,我对你比狗都忠诚,你对我视如草芥……”嚼子那厮开始大呼小叫,九儿则会在我眼看着就要忍不住笑之前说上一句“你以为你是谁,草芥都算看得起你了,照我说你就是‘粪土’,忠诚?说实话我还真没觉得你比狗忠诚”。
我笑得跟什么似的,嚼子“哭”得梨花带雨芍药笼烟。
“周老师,景皓他欺负我……”委委屈屈的汉子跑过来诉苦了。
“躲我远点儿,我就烦打小报告的学生。”我侧过脸去不理他。
“这怎么能叫打小报告呢,这是控诉啊。”那坏学生仍旧不死心。
“要控诉别找我,上法院。”
“不去。”
“量你也不敢,小挂大扁儿非得往油锅里头蹦。”小声刺激着他,我用胳膊肘顶了那挂在我身上不躲开的家伙一下,却没有再进一步赶他走。
九二年,晚春。
嚼子和家里断绝关系已经一年多了。
我问过他,到底要不要回家看看,哪怕只是看看。
他说,家?家都没了,看个屁啊……建安里都夷为平地了,老石榴树也砍了,小院儿也没了,我回去看什么啊?有什么可看的啊?我站桥头儿看河?那还不看着看着就一猛子扎进去。
“活该你扎进去。”给了他胳膊一下子,我翻身往里头挪了挪。
“哎。”他那头儿安静了片刻,整个人就黏糊过来了,一只手揽住我的腰,生着短短胡渣的下巴在我耳根蹭,他低声喃喃,“我要是一辈子憋着这口气不跟家里联系,是不是特该死?”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头跟他对视,“就怕你憋不到半辈子,就已经气绝身亡了。”
“要不说呢……”模棱两可的对我的话算是做了个回应,他收紧了手臂,“反正,要是哪天我憋不住了,跟家里联系了,结果又被打出来……你可还得收容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