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不是个敢跟家里撒谎的孩子。
长这么大,我只对父母家人撒过两次谎。如果父母头一回问我究竟为什么总是和裴建军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确实是撒了谎的话,那么另一次,就是在他们跟我谈“退学风波”一事时,我心口不一的言辞。
一九九一年,春节。
开完了亚运会,一切又都恢复常态的北京城,忙着投入到新春的欢乐之中,我回家去了,回到那个未必彻底原谅我,但至少重新接受了我的家里,吃了一顿年夜饭。
我是带着嚼子去的。
可他从我一开口说这事儿,就表示反对。
“你、你爸妈、你俩妹妹,热热乎乎一家子人,我从天而降一外人,合适吗?”正在小心调整琴弦的家伙挺大大咧咧说着。
“那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从小没少在我们家蹭饭吧。”我努力做出调笑的姿态刺激他,他却仍旧一脸淡然的拒绝。
“小时候蹭饭那是因为没经济来源,对吧,蹭一顿是应当应分的。”放下吉他,他说,“现在都自食其力了,我再上你们家蹭饭,肯定说不过去啊。”
“你少来劲啊,爱去不去。”干脆不爽的斜了他一眼,我转身收拾要带回家的东西。
那家伙安静了一会儿,才再次出声。言语里,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悲伤。
“川川。”他叫我,然后等我停下动作时接着说,“你一家子吃团圆饭,我看着眼儿热,懂吗。”
我愣住了。
我懂,我怎么可能不懂,说实话叫他跟我回家的时候我还百转千回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儿,我怕他在意,又觉得他不会太在意,可真的说出来,才发现果不其然,他在意到非同一般。
“嚼子,那你要是不跟我回家,这儿可就你一人儿看家了……”我试图提醒他现实的残酷,话却尽量说得平和,“强子跟九儿都有着落,你大年三十儿一人儿跟这儿看家……哎,闹鬼怎么办?”
现在想来,那所谓的恐吓简直可笑极了,闹鬼,他裴建军是在乎闹鬼的人嘛?他自己就够鬼的了。
“啊?闹鬼?您这是吓唬我呢嘛?”嘴角挑起来了,小眼睛眯起来了,他来精神了,“你是说大家伙儿放炮的时候,‘年’跑这院儿里来吗?那正好了,我们哥儿俩就喝着小酒儿吃着小菜儿聊一宿呗。”
“嗯,就是估计你得客串一下儿那‘小菜儿’。”根本不想赞扬他那个笑话,我直接抓过给我爸妈买的那几袋东西,递到他面前,“拿着。”
“干嘛呀,孝敬我的?怕我一人儿闷得慌饿得慌?”
“少贫,拿住了,跟我回家。”
“哎我说陛下。”他恶心巴拉的冲我笑,虽说接过了袋子却没有放下吉他,“臣妾想独享清静过个惆怅孤寂的年都不成啊……”
“不成。”明明很想笑,明明也很想揍他,我却没有笑出来,三两下抓掉他怀里的吉他放到一边,我晃了晃堂屋的钥匙,“赶紧走,要不把你锁屋里活活饿死。”
“你看你又虐待我……”说着虐待,口气倒好像撒娇似的,那家伙从床榻上滚下来了。
我一把拉了他的爪子就往外走:“快点儿!要不待会儿马路上车多了容易堵。”
“哎哎哎,您也得等我把衣裳穿好了不是嘛~~~”跟在我后头的,大高个儿的臣妾,边唠叨,边扣扣子,边加快了脚步。
我在前头走着,控制不住挑了嘴角。
然后,等到我真的把他绑架到我家,坐在桌边时,他反倒比我还自在起来。
“你多吃点儿。”他夹菜给我。
“不用你管。”突然红了脸,我用我的筷子打了一下他的。
“川儿,怎么说话呢。”我妈冲我皱眉。
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没怎么啊”,旁边的家伙就连着说了一串儿“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
“阿姨,川川是队长,他平时有多威风您是没见着。”
“你又来了!”我对他怒目而视。
“我怎么‘又来了’?”
“你又要血泪控诉了吧!”
“就许你压迫我,不许我控诉你,太没天理了吧。”一脸委屈的混球冲我挤眉弄眼,我在桌子下头给了他一脚。
“周叔,周婶儿,您是不知道川川多厉害,我弹错一回他瞪我一回。”根本连揉揉让我踢疼了的地方都没有,裴建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始控诉。
他逗乐了我爸妈和我妹,气乐了我,但他自己的坏笑里头,却总有些隐约的不快乐。
我知道那不快乐是因为什么。
一条巷子之隔,是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大姐。那桌年夜饭,没他的份儿,那个家,他回不去,那些他最亲的亲人,他见不着。
大悲莫过于此了吧,我想。
“川儿。”饭后,我洗碗的时候,我妈凑过来叫我。
“嗯?”
“建军跟他家里,到底怎么着了?”
“……嗨,怎么跟您说呢。”我看着我妈脸上那长辈的担忧,除了叹息发不出别的声音。
“得了,你甭说了,我知道了。”我妈摇了摇头,“头些日子你爸碰见建军他爸了,回来之后别扭了好几天。”
“啊?”我警觉起来,手里停了动作。
“你爸说,建军他爸看着好像没怎么着,心里难受一眼就能看出来,还说……建军他爸说了,自己不该跟你动手,他天天后悔,说你肯定不可能让建军退学什么的……”
“妈您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了。
两手撑着洗碗池子的边沿,好一会儿,我都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