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调整自己的表情,推开病房半掩的门。江母正躺靠在病床上看电视,姐姐江霞坐在她身旁,拿着遥控器替她换台,本地电视台下的影视频道正在放一部90年代的老剧,江霞侧头问母亲:“这个行不?”江母面无表情地点头,幅度极低,但江霞捕捉到了,又替她调高音量,一转身,这才看见门口的弟弟。
江霞笑:“怎么杵在那儿?”又弯腰对江母说:“弟弟来了。”
江母闻言,缓缓转头,浑浊的双眼看向江遇。
江遇走过去,脚下像被缠了千斤石,每一步都沉。江遇来到床前,看着枯黄麻木的母亲,轻轻牵起她树皮般的手,抚摸她手臂上靠胃进食而勉强撑起的皮肉:“妈,我回来看看你。”
江母艰难地扯起一丝嘴角,江遇透过她泛灰的瞳仁捕捉到那点殷殷的眷赖。肿瘤增大与扩散难抑,自上月起,江母已彻底无法说话了。
现今能陪母亲做的事已很少,她身上有各种管子,尿管胃管输液管输氧管,还有心电机的导线,于是动不得也碰不得,江遇打来温水,用毛巾替母亲擦了擦凹陷的脸颊和脖子,又小心地挽起她的衣袖和裤腿,擦洗四肢。做完这些,他便无所事事,只能搬来凳子坐到她身旁,陪她看起四集连播的老剧。
江霞趁这机会出去给丈夫女儿通电话,中途医生查房,见江遇在,便掩了门再次低声建议他把江母转院。
“从病人的住院体验上来讲,公立肯定是比不上私立的,”医生说,“令堂现在这个情况,疗养医院能做的和我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私立的环境和服务都比我们这里更好,如果有负担能力,我个人还是建议让老人的晚年过得再舒服些。”
江遇垂首听完,他明白医生委婉的表达,开年后的每一天都在不断加深他对母亲寿命的体悟。他终于不再拒绝:“好的,谢谢您,我这两天就看看。”
医生走时恰逢江霞回来,江遇于是又在门口与江霞沟通。
“没这个必要吧?妈现在这情况在公立住挺好的,又能报销不少。私立医院多贵,我听人说一天就得千八百,还全自费,你要告诉妈,妈也不答应。”江霞皱眉说。
江遇却道:“钱你不用担心,姐,这些对我不算负担。”他朝门内望去,电视剧已播到片尾,江母定定地看,神色漠然,“况且我们都知道,已经花销不了多少了。”
江霞闻言沉默下去,半晌后叹着气,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天一早,江遇探望母亲后便出发四处考察。锦市作为省会,私立医院不少,专科的综合的都有,重症患者护理与临终关怀服务相对成熟的有几家,江遇时间紧,赶在傍晚前都看了一遍,选定一家,沟通好明天派车派人来接。他回到锦大医院,江霞正给母亲准备晚餐,将炖好的猪牛肉和蔬菜一并用破壁机打成沫,方便一会儿直接入胃。江父也来了,在帮江母按摩大腿。
江母神色依旧恹恹,只看到江遇时短暂地明亮了。江遇坐过去陪母亲说话,问她今天的感受,没错过江母几不可见的点头与摇头。江遇低声温柔说起转院的事情,江母没有表态,她也很难明晰地表态了,于是一切都交给儿子。江父闻言还是有些担忧费用:“你在北京工作不容易,我和你妈妈都知道的。锦医条件已经够好了,没必要再花冤枉钱。”
江遇说:“不冤枉,妈舒服就值。”
江父便闭嘴了。
等江霞给母亲“喂”完饭,江遇看了眼时间,准备动身去机场。明天周一,他一早有会,今晚得赶回去。转院他已安排妥当,疗养医院的客户经理很积极热情,江霞带着江母什么都不用做,只管上车走就行。
江遇躬下身,替江母理了理耳边的软发,轻声道:“妈,我走了,下周末再回来看你。”
江母把视线从电视剧里收回,她如今行动艰难,此刻却偏用尽全力转过头,定定地凝望自己无比优秀无比孝顺的儿子。她没再点头或摇头,看不出洒脱或不舍,枯朽的脸麻木而僵硬,干瘪的唇翕张,半个音也吐不出来。
江遇按捺住胸腔爬蔓而起的闷痛,挤出寻常的笑:“你好好的。”
江霞拿上待洗的破壁机筒,又从床头的小柜里取出洗涤剂,跟江遇一道离开病房。
江遇一路上又嘱托起明天转院的事情,江霞耐心听着,应好,让他放心。江遇点头,没法告诉江霞他自与母亲告别那刻起便平白升起的空乏而强烈的不安。半年来每日每夜侍孝床前的江霞已尽心尽力,所承受的精神与肉体疲累也足够沉重了。
“姐,你辛苦了。”江遇说。
江霞听他这话听得耳朵起茧,一如过去般回道:“你更辛苦。”
江霞把江遇送到电梯口,江遇回头,看了眼灰白而深长的走廊,目光穿过往来的医护病属落到尽头那道窄门前。他忽然很想再回去看母亲一眼。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看一眼又能如何呢?除了短暂地抚平心中绵延的不忍,他已无法再为母亲做更多了。
开启飞行模式前江遇给兰殊发微信报备:【我登机了,预计10点半到】
想了想,又发去一条:【太晚了,不用来接我】。刚按下发送,聊天界面弹出白色对话框,
兰殊:【我来接你!】
兰殊:【……】
兰殊:【哦】
兰殊:【[可怜gif]】
江遇忍不住勾起唇角,打字安抚:【机场打车很方便】
江遇:【我到家找你】
兰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