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黄昏，郗超从桓温府中归来，她看不清他逆光的脸，只能看见一个修长雅致的金边轮廓，一双凤眸在看见什么东西的时候一亮。
竟然比夕阳耀眼许多。
周马头发现，他们兄妹同是白晳肌肤，不浓不淡的眉毛，凤眼，尖下巴，但是并不算像。郗超的凤眼细长而深邃，带着点青山绿水中浸润出的气质，郗道茂的凤眼却是黑白分明光华一片，好像湖面上的碎金闪闪。
不是时时刻刻都闪亮，对着她的时候就不闪亮，似乎是夫君来了时候才像一盏灯一样被点燃了。
他们兄妹有一种让她嫉妒的漫长的时光中联系在一起的默契，让有些嫉妒的觉得他们才像是一幅画里的人，她是站在旁边的看画人。
郗超拿起玉勺，询问的看周马头一眼，周马头脸上一热，赶紧点点头，他亲自为乘她乘了一碗粥，周马头知道，这种贵妃粥要炖很久才能软糯香又有猪骨的香，又有荷叶的清。
这时候，郗超直接拿起郗道茂面前的玉碗，也为她盛了一碗粥，末了，还用手指试一试碗外的温度。
“不温不火，一点也不烫。桃叶说你最近吃的少，这可不行。你小时候太胖，如今却又太瘦，也不好看。更何况，你还在长身体呢。”
同样是一碗粥，周马头总觉得自己的这一碗，是因为他的温柔，觉得自己应该盛，郗道茂那一碗却是他真心实意的想要盛给她吃。
这份不一样像一颗小小的刺，不时扎着她的心，虽然她觉得自己这样荒谬绝伦。
她发现，她的夫君，看郗道茂的目光是她不曾看过或拥有过的宠溺纵容。
他对她微笑的时候，是能感染所有人的山水温柔，那眉眼仿佛春山流水一样活起来。
不久以后，郗道茂应邀去会稽姑父王羲之家做客，周马头暗自吐了口气。
忍不住掐一下自己的手心，身在福中不知福，反倒成天胡思乱想起来了。
王献之也很欢喜，阿姊这下要在会稽住几个月呢。
郗道茂小的时候圆乎乎的，亲戚见面总要逗弄她几番，捏捏她肥乎乎的脸蛋儿。
如今瘦了，更显得一双凤眼更加分明，黑色是纯粹的星空一样的沉淀墨彩，白色是莹亮如山川融水的清澈潋滟。
王献之几次都看痴了去。
郗道茂有很多不好的小习惯，其中一种就是看书不闲着，总是喜欢随时抓几把小食，或是瓜果，或是糕点。
明明这样又是容易脏污书页，又是容易涨腹。
郗道茂正吮着手指，吃得欢快，却是王献之到了。
自从她到了王家，这官奴倒是比小时候还与她亲厚。
郗道茂看小盘中还有几块桂花糕，她虽然还有一个坏习惯就是护食，但是却还是觉得好东西可以分给身边的人一点点。
王献之自小最注重仪容，见她只用手指夹食，就拿起小碟边的一双精致小筷子，拿起一块桂花糕。
入口即化，似乎是甜和香，却什么都记不住。
只是觉得眼前的她分外狡黠可爱，明明就是酥软易碎，不免书页之上蒙了一层挂花糕屑，
使劲儿对着书籍鼓起腮帮子吹到小脸通红，吹过之后方想起对面尚坐着王献之。
郗道茂忍不住偷偷瞥过去。
却堪堪撞上了那人黑如点漆亮如宝石的一双眸子，虽是急急避开了，却还是让她担心不已。
丢脸了，在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官奴面前。
郗道茂忍不住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忍不住站起来欲从怀中掏手巾，却不想坐的久了，双腿麻痹了，颤巍巍的一下子没站住，她张大眼睛，向前栽了过去。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书案，这一个动作，却正巧将那盛放桂花糕的小碟子打飞在地。
郗道茂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却发现见她站不住要来扶她的官奴一步迈出，随即皱眉顿住。好巧不巧，一双雪袜腰渗出点点血红，却是被飞起的瓷片割伤了小腿。
郗道茂咬了咬嘴唇，今日真是在官奴面前丢脸不说，还让他受了伤。
幸好，她自己也曾经是到处横行霸道躺在地上打滚爬到树上找鸟窝的小刺头，又从来行事不够仔细，所以一直在身边备着药膏。
药膏拿在手里，却没了之前翻箱倒柜找药膏的爽利，“官奴，是要我帮你，还是唤婢女进来帮你？”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官奴从来不喜欢身边的人紧密跟随，常常独自一人。这几年，越发不愿意让婢女服侍，姑母郗璇还曾经抱怨几句。
自己弄伤了他，总不能就这样撇干净。
王献之面色微红，“怎么敢劳烦阿姊，这点小伤，我回去自己擦洗一下就好。”
“这怎么行？”郗道茂从小就甚怕见血，如今看着他一身白色中的那一片红，委实惊心。“我来替你上药。”说着一把拉下他的袜子。
一截白色大理石雕琢一样的纤长小腿，却硬硬的，让人感觉到少年的隐藏其中的力量。她离他的小腿很近，鼻尖甚至还有一次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
药膏清凉，有淡淡的药香弥散开来，接触皮肤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竖起了细小的汗毛。她的手指却软的像棉花，肌肤上偶尔碰到她指尖的刹那触感，却是让人心悸的烫。
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笑起来，她从小到大，手心的温度都是热乎乎的。听李保母说，这样的人心眼儿实，心地好。他本来不相信这些乡间俗话，可是这一刻只觉得心头温暖熨帖。
他低下头可以看见她颤动的睫毛，目光所及处，是又一个新奇的惊喜。她的手腕内侧，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痣，让人忍不住想要离它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