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眨了下眼。他对这件事一点都不奇怪。
伯邑考至今都记得父亲姬昌受封为王,奉商王旨意夸官游朝歌那几日,脸上开怀快慰的笑意。那是他从不曾在父亲脸上见过的畅快大笑。
在此之前,他们父亲的脸上一直都是忧愁苦闷的,难有笑容。
可惜,他们父子误听武成王的劝说,背弃王令逃回了西岐。之后,父亲的脸上重回忧愁苦闷,笑容比之从前更加罕见。
伯邑考有时候回忆,会惊然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回到西岐后,父亲什么微笑过。就连渭水拜相,求得姜子牙这样的良才,他们的父亲都没有为之一笑。
伯邑考猜想,二弟不这般答应,父亲会死不瞑目。
伯邑考听到武王喟叹道:“原本以为,亚父一心伐纣,是他昔年在朝歌为臣时,受到了折辱。”
“亚父是心胸狭窄、有仇必报的人。他有如此的私心,孤一点都不意外。”
“可是如今听雷震子一席话,亚父所行诸事的背后,分明有仙家在推动。”
“他们连朝歌那两位殿下都……”
武王摇摇头,连大商的储君都被阐教仙人策反了,他还能说什么?
此时,姬发只觉得随着雷震子的到来,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上,让他有透不过气之感。
伯邑考听懂了。他不禁也皱起了眉头。
半晌,伯邑考有些庆幸道:“幸甚,仙家是站在西岐这边的。”
伯邑考倒不觉得姬发一定要坚守对他们父亲的诺言。伯邑考对自家二弟很有信心,觉得姬发若成了人族天子,绝对不会比纣王差。
武王苦笑一声。伯邑考单纯,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在姬发眼中,即便是西岐反商,那也应该是人族内部的事。现在,仙人却掺合了进来。
姬发根本不相信,阐教仙人下场后,主导这场战局的还是西岐,还是人族。
武王向来信奉,世上的事只要有一便会有二。他从不迷信偶然。
这一次,西岐在仙界的推动下,推翻大商,获得天下大权。日后仙界定能钦定其他人与势力做“天运所归”者,推动他们成为人族之主。人族必然渐渐沦落成仙神的禁脔。
武王抬头看天,喃喃自语:“上天是无私公正的,可是谁能保证每一个仙神都如上天这般无私公正呢?”
“纵然此时如此,百年、千年、万年后呢?”
但凡有一个仙人动了私心,对人族都是滔天大祸。
女娲宫为了纣王一人,摒弃了所有的商民信徒。这件事早在四海传扬。
别人从这件事上看到的是纣王荒淫无道。姬发看到的却是神灵本质与人族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他们既不公正也做不到绝对的冷静,反而远比人族冷酷和无情。
武王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翠绿色的柳叶边缘:那位创造人族的女神,真的放弃了他们这些子民吗?
王子衍引着殷诵一个人走进旧园最深处的藏书室。
王子衍走到东面墙角的书架前,伸出手连续按动了三下开关,从打开的暗格中取出一块玉简。
王子衍将这块玉简递给了殷诵。
殷诵接过玉简,仔细端详了一回,惊讶地发现,这是大商第一代君主成汤留下的传位玉简。
殷诵神色古怪地望向王子衍。
刚刚在院子里,王子衍问他是不是找到生父了。殷诵不大看得懂王子衍这个人,他当然不敢托大,只模糊地回了一句“不曾见过父亲子吾”。
王子衍明显不信这句话。他没有揭穿,而是问殷诵敢不敢一个人跟着他去藏书室,他有一件宝贝要送给殷诵。
殷诵没想到王子衍口中的宝贝竟然是这块传位玉简。
殷诵立刻意识到,王子衍对他的身世一清二楚。
殷诵暗暗警惕,用眼神询问王子衍这是什么用意。
王子衍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奈和苦涩。
王子衍没有回答殷诵,自顾自说道:“老丞相生前一直担任太庙的大祭司。”首相官职不过是商容的兼职,“没想到,他竟将这件顶重要的东西带出了太庙,私藏在府里。”
殷诵没有开口,他觉得没必要就这件事和王子衍做讨论。
王子衍兀自说道:“我猜王叔是想把它交给你的父亲吧。可惜他自己先撞死在了九间殿,差点将这件宝物埋没了。”
首相商容当年日日劝谏纣王做个正身修德的明君,不被采纳。又因九尾狐乔扮的苏妲己铸造炮烙,戕杀朝臣,商容愤而辞官告老。
后来殷诵的父亲殷郊受迫害,逃出王宫,中途躲入商容位于东郊的府苑。商容却被同族后辈殷破败欺骗,带着殷郊回到朝歌,想要为大商的储君陈述冤情。
结果自然是没能如愿。商容反而气极之下白搭了一条性命。
王子衍抬起右手,指了指玉简,意味不明地笑道:“你把它带走吧。好过埋没在这里,好过他日哪一路反贼将它从朝歌的废墟里挖出来,变成他们的战利品。”
殷诵没有推辞。他望着精神状态堪忧的王子衍,轻轻叹了口气。毕竟是同族,也不曾有过矛盾,殷诵无法置王子衍不理。
他依言收起玉简,然后对王子衍说道:“祖叔再忍耐一些时日。父亲与我会很快回来的。”
王子衍正佝偻着身子,转身向门口慢慢走去。殷诵话音落地,王子衍脚下猛然一顿。
王子衍遽然转身,回望殷诵。殷诵向他灿烂一笑,如同缓缓升空的朝阳。
王子衍不禁为这抹灿烂的笑容恍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