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是在梦里，何时又是在这个真正的世界，她有时候难以分清。
但她总是想起那日黄昏时分，那个身形修长，形容昳丽，一身雪白衣衫的男子，面带笑意朝她走来，温声喊着：“夫人。”
“怎么出来了？莫不是来接我的？”
“夫人怎么不说话？咱们快些回去吧。”
他想要来牵住她的手，却是被她娇笑着躲开了，梦里他也不急不恼，笑着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说着一些让人情动的话。
这些情景似乎是在梦中也出现过，所以那一日的黄昏时分，当谢陌安真的将她错认成了裴清牧之时，她甚至是很久都不能反应过来这是梦境还是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不过在发现她究竟是谁之后，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谢陌安却是猛地变了脸色，仓促着离开，无不是在提醒着她，这是这个残忍又冰冷的世界，他不可能会看上这样的自己。
月华耀眼，哪里有需得萤火相陪？
但是很多人都说过她有些像她，那么是不是还是会有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性，他或许会垂眼看看卑贱的她，哪怕只是可怜？
其实谢陌安说得不错，她确实是不值得任何人对她好，不值得任何人的可怜，她已经是不仅仅是卑贱，从骨子里还透露出了恶劣的狠毒和嫉妒。
她明明什么都有了，有了完美的家世，有着周围人极尽的宠爱，有着姣好的容颜，还有温柔体贴的丈夫，她享有着这世间人人艳羡的人生，偏偏要让她身处其中，却又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寂寞地看着。
当谢陌安找到她的时候，她其实也不是没有设防的，她知道相比起裴清牧还能装作友善亲和，谢陌安却是从来都不愿意正眼看她的，现在却是主动地找到她，或许还是有着什么别的打算。
不过当她看到亭子里的谢丞相手提着一壶酒淡淡地喝着的时候，她才猛地觉察出了他的人情味，好像是在引诱着她靠近，哪怕这是自取灭亡。
她一贯可怜，也就习惯了用可怜的面目示人，有时候这般久了，倒是将自己本来的面目都忘得干净了。
在亭子里面同他喝酒的那短短的半个时辰，她向来还是在做着梦，有过期待也有过欢愉，只是在裴清牧出现在亭子外面，双手环胸，冷眼看着她的时候，她才又是狼狈仓促着从梦中惊醒，一如六年前一样。
为什么她覆手之间就能将她毁掉？
其实用尖锐的瓷片刺伤裴清牧，并不是因为裴清当真怀疑是裴清牧诬陷她，甚至谢陌安那已经像是摆好的美妙的陷阱都已经是在提醒着她了，偏生她还是就是不愿意说服自己，总还是对此抱有虚幻的期待。
她被关在锦院中大吵大闹，意外打碎了那只看起来颇为名贵的花瓶，看着那满地的碎瓷片的时候，她分外惊惧，却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是不是她死了，这一切都是会有所改变了？
这花瓶虽说美丽，可是却意外脆弱，只要稍稍给她一些打击，便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她裴清牧应当也是如此。
所以她悄声将那瓷片纳入袖中，等待着裴清牧的到来，她一直知道裴清牧是一定会来的，或许又会说一些听起来很美好的话，又或许是会要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却是在她口干舌燥地替自己叫冤的时候满含同情地看着自己，就好像看着一个死人。
那碎瓷片在手中藏了许久，甚至已经是带上了些许她的体温，捏在手中还有些温热，在她就这样突然地拿出来刺进裴清牧的肚子的时候，那涌出来的鲜红的血却是比那碎瓷片更为火热一些，这手中黏腻又温热的触感，叫她害怕恐惧却又隐隐地有些兴奋。
她的手也被划伤了，那碎瓷片尖锐，就像是一把双刃的剑，既是会伤害对面的人，却也是不会放过拿着它的人，不过裴清却是丝毫都不会觉得疼，只是觉得畅快又舒坦，手上那点无关痛痒的细碎的伤口同她遍体鳞伤的身心相比实在是无足挂齿，她全然不会在意。
她虽然是恶毒，不过在手中的瓷片刺向对面人的时候，裴清却是猛地变了方向，没有朝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刺去，而是微微偏了一些，后面在静室的时候，裴清也想过自己竟然是会手下留情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裴清当初在丽水的时候那句或是无心或是有意说的——做她的靠山这句话。
虽说到了现在，裴清已经是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了。
她被丢在了昏暗潮湿的静室，里面浓重的血腥气味倒是让她颇为躁动的身子慢慢安静下来——她自然是不想死。
若她真是一心求死，当初在裴家大院，在那个裴家满门被灭的晚上她就应当束手就擒，而不是爆发出如此强烈的生的本能，她还没有好生生地活过，现在倒就是要死了。
甚至在她死之前，竟然还有人为了让她怀着对裴清牧的愧疚来找到她，说着裴清牧的善良和她的狼心狗肺，一遍遍地告诉她，她们之间就是云泥之别，她是天上高洁无暇的云，而她是地上污秽肮脏的泥，裴清牧就不应当同情可怜她。
谢陌安倒当真还以为就因他说了这些话，她会对裴清牧的所作所为千恩万谢，心怀感激，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裴清牧就可以一出生就拥有这一切，而她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她裴清牧就有谢陌安为他出头，而她只能惨死！像她这般卑贱的人究竟是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可怜她？她凭什么要愧疚？！
最后他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再说一次。
“你不配长着一双和她很像的眼睛。”
彼时又风从静室外涌进来，吹得内壁上的烛火左摇右晃，一室稀碎。
这是一切罪孽的开端，是所有错误的源泉——这双和她长得很像的眼睛。
一切都是时候结束了，关于裴清可悲可怜的一生，由着这双眼睛生，又由着这双眼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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