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吻手礼,这个让我们看起来——嗯,更熟一点。”
一秒不差地,人鱼有样学样地再次贴来,右脸贴上左脸。
另一边长鳃却掀起,倾听含义。
“贴面礼——早安,晚安。”艾格摆正他连脖颈一起粘过来的脸,“偶尔还表示,‘是时候道别了,下次再见’。”
“……道别。”屋子里响起了尾巴拖动的声音,尾鳍拍打地板,轻轻一下。
艾格原以为自己不可能懂得一条人鱼尾巴的语言,这会儿却发现耳朵已经在分辨,比起每次点头说“好”的声响,更快却更轻,这条尾巴此刻好像在说“不”。道别,不。冰凉的长发滑过手臂,一缕接着一缕落上脸,他还在凝神去听,脸却被捧住,额头被同样冰凉却柔软的东西轻轻一碰。
他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是一个冷不丁的额头吻。
“……嗯?”
这一下可比吻手礼熟练,艾格摸了摸额头,“你知道什么意思?”
手被拉过去,再次按上脸,人鱼点头。眼睛之上的亲吻,用海里的嗓音道来,让人相信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真理,“……祝福,祝福……一直都在。”他无疑知道。
艾格倾听,好一会儿才问,“……哪里知道的?”
“轮船来回……群岛,北海,堪斯特,海上总有人类……很多。”
“嗯……放眼整个海底,你可能是最博学的人类专家。”艾格在黑暗中回忆,盛夏群岛多贸易,北海多战船,堪斯特少有通航,渔民却以海为生,“轮船不少,你一定也学了不少。”
以至于自伤,伪装,忍耐,各种绝技样样不落。
这样想着,手指已经沿着侧脸轮廓来到了他的下巴,光滑而坚硬的骨骼是最为适应洋流的弧线。感受到对面的视线随着下巴一起抬起,目光的停留之处曾经屡屡疑惑,此刻却不难猜测,眼睛,鼻子,嘴巴。手指依照顺序,探寻过这张瘦削的脸,最后停于耳鳃的根部。
指腹下的皮肤削薄,血液与脉搏在汩汩跳动。鱼类的温度本该与深海同源,最冰冷的血也会发烫吗?
艾格倾身上前,亲了亲对面的鼻梁,又向下寻找,找到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屏住的气息。
人鱼因绝对的亲密动弹不得。
“萨克。”他退开一点,提醒,“呼吸。”
声音对行动的支配比本能更奏效,呼吸一泄而出,如无限焦渴里拼命涌出的泉。
仅剩的间隙消失,然后是一个长长的、濡湿的亲吻。他在黑暗里尝到一点咸味,像海水。
轮船上经常出现眩晕的症状,海波汹涌时,烈日灼热时,或者极度饥饿渴水时,眩晕让海上新手头脑发昏,行动迟滞,对眩晕以外的一切症状丧失感知,海里的动物竟然也是如此。
那是所有前所未有的症状的汇集,黑鳞在衣物上越蹭越远,蹼掌在脊背上越滑越深——像是来到了什么味觉的天堂,他喉咙的动静让人相信所有饿极了的动物就是这么吃饭的。
直到“咔哒”一声,房间那头关窗的声音一下子响起。
艾格不由抬头,屋子里唯一的那双眼睛却没有去看。蜷缩起来的尾鳍拍上木制的床壁,留下比窗户更重的啪嗒声响。
紧接着门被敲响,艾格说了声“进”,属于侍卫的脚步响起在屋内,晚餐被人一言不发地送上,脚步很快离开。
门被轻之又轻地关上。
一连串动静结束,艾格把脸从声音来源处转回来,转向身旁的脸。没记错的话,那个窗口可以把室内一览无余。
“所以,窗户一直开着?”
人鱼看着他,说:“窗。”声音沙哑如渴水。
艾格捻了缕他的头发,这才发现早已干透,“你已经很久没待在水里,快要一天一夜。”
人鱼依旧看着他,说:“水。”
“现在是什么傻瓜在学语吗?”他轻轻拍他的脸,“醒醒。”
回答他的是落在手心的细密亲吻,接着人鱼抬起脸,再度凑上前。
不得不把他脑袋按住,“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你能离水多久?”
眼睛被迫从人类脸上移开,移到地上的尾巴。除了湿润的尾鳍,黑鳞早已干透,还剩半条没有蹭上卧榻。
“……很多天。”人鱼回答。
很多天?艾格想到刚刚鳞片的触感,那可不像是能脱水很多天的样子,他从床边站起,“去找找房间里的木桶,如果不回海里,你缺一桶水。”
想到打水还得求助刚刚帮忙关窗的侍卫,他不禁又回头,捏了捏那对置身事外的耳鳃。
“还有,下次记得把窗关上。”
下次——短短两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
鱼尾开始动了。
这算得上是个格外陌生夜晚。
海水灌满,灯光熄灭,艾格确认了始终跟在一步之内的尾巴终于滑进了那个水桶里。他开始用气温、湿度和窗外的鸟鸣来判断时间,而不是光亮的变化。比起就快熟悉的黑暗、室内一直存在的另一道呼吸……更明显的转变出现在熟睡间,没有幻音,没有幻象,属于诅咒的噩梦彻底远离。
他稍微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听到一点来自木桶里的水声,接着陷入更沉的梦境。
再次醒时他以为这是一场长觉。
直到发现耳边没有鸟鸣,不见人声,等了一会儿,水声也没有出现,皮肤上是浓夜特有的潮湿寒凉。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还没睁眼手就往旁边伸了伸,果不其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