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他确定让自己醒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床榻旁的视线。
收敛干净的呼吸放出,变得明显,让耳朵一丝不漏地听见。
“……在。”
艾格在他凑近时先摸他的头发,半干,再向下摸了摸鳞片,全干。大致知道了这条尾巴移过来的时间。
又一次半夜醒来,倒是没有太多困意,但这种劣习显然不该被纵容。他从床上坐起,撑着脑袋醒神醒了半天,才睁眼开口:“你要知道,船上的规矩,一个人半夜只能被惊醒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任何打扰他的人……”
人鱼凑过来听,虽然听见不需要凑那么近。艾格把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扯过竖起来的耳鳃,低声告诉他:“……会被判处死刑。”
闻言,人鱼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咕噜声,听起来竟然有些像笑。
他对着咫尺间的脸颊嗅了又嗅,气息落上人类的眉心,换来一个纵容的闭眼,于是尾巴卷上床榻,卷过人类的脊背。
很明显,他的选择是死前再亲吻一次。
明亮,灼人,像梦一样,北海也会有这种连续不断的大晴天吗?
雷格巴禁不住疑惑这些时日的好天。
传说中这里海雾缭绕,冬季和雪山山脉一样绵延漫长,一路上见多了阴天和风暴,整艘船的人都对这每天准时准点升起的太阳啧啧称奇。
反常让人不安,哪怕是绝对的顺风好天,巫师免不了对着远海看了又看。
这些天他听多了底舱间的酒后醉谈,商船的水手和海蛇号的士兵不一样,未曾经历过军事训练,口舌难以管教。
眼看着这艘船就要前往传说之岛,短短几天潘多拉号流言四起,加兰海姆的红发后裔已经从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变成了三头六臂,而德洛斯特在故事里已经斩杀了几百头海怪,战胜了几千艘海盗船,终于寻得了他们遗落的主君,成为了北海有史以来最得力的属臣。
世人总对贵族的荣誉和忠诚信奉不疑,就像相信主教的慈悲和公正,因两者的共同特点是从来不曾出现在人群里,认识全靠传颂。
巫师听得心烦意乱,他知道现实不比童话和歌谣,歌谣里君王的统治牢不可破,骑士满脑子都是忠诚和守护。现实是死去的亲朋友人不会复生,消失的家族再难重现。他只好埋头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比如编写他的巫师手札。
手札上关于树精的内容都是尤克的笔迹,他延续那些笔迹,正记录到人鱼的神秘力量有哪些,落笔有太多不确定,不由收起纸笔,寻去船头舱室。
来到船首楼,本该寸步不离的侍卫都不在舱室门口,他左右看看,迈步进屋。想去找那条神秘动物,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却不由自主转去了窗边人影。
嘴边一声“艾格”咽了回去,巫师停下脚步。
那人影正靠着窗框,单腿曲膝坐在宽大的衫木窗台上。窗扇大敞,让远山大海成为了此间唯一的背景。而他赤着双脚,枕着这漫天懒洋洋的日光,正在百无聊赖摆弄着一把短枪。
远山无声,满室宁静。
独属北海的晨曦将窗口种种勾勒,逐一镀上金光——杉木雕花,透明玻璃,金属与宝石组成的枪,红发,皮肤,侧影的轮廓,以及一半都藏在睫毛下的红珊瑚,分不清到底哪个更闪闪发亮。
高天之下尽是粼粼波光,银色的海上白鸟盘旋,偶有一只海鸥落上船舷。晨风入窗,他被啼鸣吸引,在飞鸟振翅间抬起脸,红发和衣领同时被风掀动,整个人像是由日光与海风塑造。
巫师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意识到,是的,轮船已经来到。这就是传说之海的晴日,奇异,美丽,犹如诗歌所唱。
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出声打扰这阵宁静。
满脑子的忧虑渐歇,变成了一些无厘头的思考,比如——真难得,因为这好天气吗?他多日未见的老大好像心情不错,是不是可以趁机提些平时不敢提的请求?直觉告诉他不会被拒绝。
又比如——老大没有三头六臂,长成这样到底是好是坏?好的是航行实在无聊,美景和美色哪怕只是看看,也足以打发时间。坏的是如果哪天被海盗绑架,赎金会很难办。毕竟在海上,美色的价值有时甚至可以和生命等同。
巫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它飞远了。”窗外翅膀消失,雷格巴不由出声,“……哦,我是说刚刚那只海鸥。早,艾格。”
艾格闻声转头。
与此同时,雷格巴注意到他换上了一身格外眼熟的衣服,是船上水手都会穿的那种制式薄衫长裤。卷起的袖子和束脚的绑带特别适合船上的苦力活。
但他伸出卷起袖子的手,朝来客推了推茶盏,算得上敷衍的一下,依旧让人感到被邀请了。
有那么一两秒,巫师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点荣幸,简直要下意识鞠躬了。
他不由纳闷,高贵真的和服饰没有半点关系吗?他决定下次拉上伊登一起来,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显得像个乡巴佬。
紧接着他余光一转,注意到了房间阴影里的一只木桶,看到了桶内的人鱼。
哦,雷格巴释然了。这里还有条格外没见过世面的大海动物。
“好消息,照这天气,潘多拉号再过半月就能抵达目的地。”
他贴着桌边坐下,确保自己没挡住人鱼投向窗边的视线。
“而你已经快要成为一个资深瞎子了,恐惧搜集得怎么样?”
艾格把脸朝向房间另一头的木桶。
“就快结束,如果你愿意贡献半个月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