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鳍缠绕又松开,松开又蜷缩,终于,人鱼说:“曾经,轮船来到海上……你们留下了受伤的海豚。”
未知的异类会被警惕,而伤者与弱者却总是被允许接近,这是人类世界一直在生效的规则。
“两只海豚……留在了船上,十五天。”
起初艾格并没有听懂,等到异类特有的思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屋里已经度过了足足一分钟的寂静。
“所以,伤口来自你自己,就像心脏由你自己取出,做成这一串石头。”
尾鳍悄然离开靴子,铺上地板,轻轻一声啪嗒。
艾格放开他的脸,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伸手全是黑暗,但他记得桌子上的陈设,人鱼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放下杯子的时候碰到了散落在桌上的火枪零件。他摸到了一个金属,可手指间还停留着冰凉奇异的石质触感。
手边很快贴来人鱼不明所以的脑袋,试图伸到他的面前,他拍了拍这个脑袋,按住头顶,拧去一边,“人类在心烦意乱时偶尔需要做点别的,比如喝杯水,装把枪,洗个澡。”
还剩最后一个零件,他停下组装,“现在我做完前两个了。”
他站起来,举步往盥洗室走去,没等鱼尾跟上来,又停步。
“接下来我们需要有个约定。”
艾格朝他伸出手,人鱼将自己的蹼掌放上他的掌心。
“不管是突然宰掉两个人类,还是给你自己开膛破肚,行动的第一步是和我商量——保险起见,需要商量的事包括你给自己拔一片鳞或剪一个指甲。”手掌交握,晃了晃,“明白了吗?”
先是尾鳍拍了下地板,而后手被拉到冰凉的脸颊边,明确感受到了这个脑袋的上下点动。
“很好。”艾格走往盥洗室,两步之后,他的手再次按上跟过来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原地,“两只海豚十五天?听得出来,你记性不错,数数也很厉害。”
接着他弯腰摸了摸那张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待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
门被关上了。
就算深海里习惯了长眠与潜伏的动物拥有足够的耐心,但这不包括一墙之隔,从一数到一百,从一数到一百,五次一百后,走掉的人类还没有出现。
人鱼盯着那把锁,在门口慢腾腾徘徊了两圈。
艾格打开门,出来时率先踢到的是一把鱼尾,鱼尾比门槛离盥洗室还近。
他收回脚,又碰了碰一边的黑鳞,继续刚刚的问题:“还没告诉我,原本它是什么颜色?”
“浅一点的……黑。”鱼尾抬高,又向他报数,“五百……很久。”
“奥,了不起,你能数到五百,下次试试一千。”他踩过地上柔软的海豹皮,往印象中的床榻走去,“它在重新生长了吗?心脏。”
“……在。”
“怎么才能长得快一点?”
“恐惧。”
“人类没有这么脆弱,眼睛在船上派不上什么用处。先让自己吃饱,把心脏长好。”
皮毛将足音和尾巴曳地声都吸收了,尾鳍或许有一下允诺的拍地,但更多的是藏在静谧与黑暗里的凝视,那些东西不被挖掘就不得而知,非得冒出点端倪才能顺藤摸瓜。他一边询问,一部分思绪却还在追索更多端倪。如果凡事都可通过表象得知,人类就不会发明审讯。
最后艾格坐到床上,径直朝他问去:“除了这些还有吗?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太阳已经在窗外消失,夜视的动物和盲眼的人类都不需要光亮,但墙壁上的灯还是被人鱼点起,灯光的唯一功效是使所有颜色都分毫毕现,包括每一根触手可及的红色发丝。
纹丝不动的距离持续了几秒,苦而咸涩的水汽再度靠近。
任何被默许的事情都该有征兆,所以艾格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举动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海水的气味浓郁浮动,回过神来,左腿已经被一道冰凉握住,透过衣料,皮肤率先感受到的是潮湿鼻息。
一个似曾相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人类的脚踝。
这里合该有一个疑问,艾格就快把他的两只耳鳃抓过来好好问问。
然而伴随这一瞬完全陌生的触感,有什么东西从腿上一下子窜到头顶,就那么窜出在脑海里:那是一顿果酒,一片尾鳍,还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吻手礼。
黑暗把触感放大,模糊的细节终于开始清晰,醉鬼是怎么大摇大摆做客这间舱室、使唤舱室的主人……进屋前还没敲门。
刚刚抓住一片耳鳃的手停了两秒,艾格说:“……好吧。”
但手没有收回,他依旧握住这张还在腿边徘徊的脸,把他提了上来,提到视线平行的高度。再次回想许久,才道:“那原本是一个吻手礼,在手上,不该是脚或尾巴,表示——”
海里的动物不必熟知人类的礼仪,这不是纠正。
他只是想告诉他:“表示问好,感谢盛情,以及……‘很高兴见到你’。”
人鱼凝视他,灰瞳里的幽光静谧。他一定是完整听进去了,吻手礼。脸颊在手掌间眷恋而轻柔地蹭过,蹼掌执过人类的手。
他低下头,慢慢嗅过手腕皮肤,先吻手背,再吻指节,最后亲吻指尖。
也许再也没有哪个懂人话的动物,能把“吻手”两字领悟得这么彻底,感觉到气息又来到袖口,止不住的痒意,艾格不由发笑,他用手掌停住这张慢吞吞的脸。人鱼抬头,他低头,左脸碰上抬起来的右脸,轻轻一贴,退开,“除此之外,贴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