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吸引了过去,走进光的隧道里。洞口有点高,他得爬上一块石阶,踮起脚。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的时候,洞外的海面正绽放着整个群岛的盛夏。
铺天盖地的光掩盖了黑发黑眼的深沉底色,海风藏起了浓郁的血腥,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转了过来,面朝地盘里的不速之客。
谁也没有显露诧异。
而一壁之隔,冒出来的是一双稚嫩的、好奇的、比太阳下浅海还要浅的眼睛。那两汪碧绿在日光中泛着绒绒的金,干燥的睫毛像从未起飞过的雏鸟羽翼。
幼崽。人类幼崽。
鱼尾掸掉爬上礁石的海蟹,更深地伸进了水里。
初次上岸的人鱼在灼热日光里不适地眯起眼——双鳃不动声色藏起,落下来的长发盖住两颊,除了过分苍白,深海来的异类几乎可以冒充一个人类少年了。
红发碧眼的男孩丝毫不觉稀奇,视野有限,他最先观察到的是陌生少年背后无处落脚的海面。
“你好——虽然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那边没有陆地,你是怎么过去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判断,“是落海了吗?你被困在了这儿吗?”
洞内的苍白面孔一言不发,青紫嘴唇没有生气。
换鳞期。每一条人鱼过渡至成年的凶险阶段。肌肉的萎缩与生长在同时进行,骨刺与鳍在变长变硬,鳞片一寸寸剥落,剥出长尾的血肉,深海里的猎杀者闻腥而来,无人的岸上成为了短暂的安全区。
随之而来的是虚弱与饥饿,来自灵魂深处的、致命的饥饿。
饥饿的动物喉咙滚动,瞳孔不自觉微微竖起,盯着误入领地的人类幼崽。
幼崽开始问东问西。
你困在这里几天了?有受伤吗?……是当地人吗?看上去不太像,怎么不说话,你听不懂通用语吗?他拧起一点眉头,回头看了看黑暗的溶洞,又转回来,对上那双比溶洞更黑的潮湿眼睛。
“别担心。”最后,他向那双眼睛保证,“我发现你了,你会得救的。”
风和日丽中只有浪声在回应,在这种盛大的晴日之下,人们可以相信世间一切邪恶都不会发生,他不知道擅闯是禁忌,言语是束缚,毫无防备的保证将招来不祥咒语。
“……待……在……这……里……”
生涩的音节从洞外传出,一字一字地命令。
“你。”
低沉而渺远的一句,那是自然生灵里从未出现过的神秘韵律。
正要跳下石阶的男孩愣了愣,重新踮起了脚,“你的声音……”思考持续了几秒,没有找到合适的赞美,“……真好听啊。”
等了片刻,没等到声音的再次出现,又问:“你听过人鱼的故事吗?”
志怪动物的鳃尖一动,就快要竖起,却听对面振振有词:“安洁莉卡总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人鱼,他们的声音一定就像拉维尔唱歌的时候,哦,拉维尔是我们那儿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得来听听你的声音,你会唱歌吗?听说盛夏群岛的人都能歌善舞。”
人鱼并不能很好地听懂幼崽在说什么,也无意听懂。但兴致勃勃的注视在表明,这里需要一个回应。
“……不。”
他盯着那双绿眼睛。
“好吧。”男孩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沮丧,“现在也确实不是唱歌的时候,我得先搞清楚这是哪里,回去看看地图,让搜救船找到你的位置。”
盛夏群岛的岸线蜿蜒险峻,海面暗礁密布,眼睛可以到达的地方,换做轮船,谁也不能确定需要途径的海域有多广大。男孩显然很有航行经验,一切井井有条。
“……回去的路也得找一会儿,因为我不熟悉这边的森林。在这之前,你最好先来点水和食物,你的脸色很差,真的没受伤吗?”
这回人鱼听懂了。长尾在水中摆动,洗净冒出来新血。他依旧没有回答。
人类幼崽主意很大,他当然没有听话地待在原地。
“受伤的话,你可千万别睡过去。”走之前他再次保证,“我马上就会回来。”
幼崽走了,但走不出溶洞。人鱼闭上眼睛,静等返回的脚步。
涨潮出现在无声无息间,潭水连接着海的通道,很快地,潮水就会淹没他的腰,他的肩膀,堵住溶洞的所有出路,最后能够停留的仅有洞口高地。他会待在这里。被困住的一天天,由死亡威胁催生出的恐惧能持续多久?幼崽比成年人类脆弱,无法坚持太久。
食物短缺的季节,海上的人们管这叫储备粮。
脚步声回来了,比预料中的晚了太多。
绿眼睛重新出现在洞口,蓬松的头发和睫毛全都变成了湿漉漉的。
他游了出去,又游了回来。
“怪事,还没到太阳落山时就涨潮了,你们这儿的大海怎么不讲道理?还好我潜水的本事也不赖。”
迎接他的本该是志怪动物不再遮掩的长鳃,冷冷的竖瞳,异类有意恐吓的面貌足够骇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第一幕恐惧的揭盘。
“先来点果子,附近森林里只有这个。”
比两鳃更先抽动的是鼻子,人鱼闻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来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涨下去,出去就有点难办了。森林里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里面还有水蛭……你知道那种虫子吗,我刚刚还被咬了一下,挺讨厌的。”
感受到对面无声的注视,男孩不由强调:“是讨厌,我不是说害怕。”
闻到了。人鱼想说。恐惧,还可以再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