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间全是过于强烈的海水气味,他偏头拉开一点距离,因视野的漆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到凝视如有实质,长鳃规律扇合,雷声好久没响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静了点。似乎。
于是艾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树枝状的手环:树精的头发。
从自己手腕的伤口状况他得出结论,巫师的小道具应该是有效的。缓解伤病,琢磨着这个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头顶的冰凉蹼掌,把这个手环套上了人鱼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这细细一截树枝绑住一样,悬在了空气里。人鱼盯着手环没有动弹。
“不习惯吗?忍一忍。”艾格重新闭上眼睛,没去管他反应。
停顿几秒,又睁开眼,慢吞吞道:“你应得的。”……巫师认证的纵欲之徒,“带着,对伤口有效。”
这条人鱼尾随一路,就这么来到了别人的领地,而那道伤口贯穿胸腹,始终不见愈合。
比起巫师嘴里所谓的“兽类低级欲望”,很显然,他更确认的是另一种兽类法则:伤口在对敌险境里是致命的。
“……伤口。”
重复着这个词的同时,始终半竖的长鳃剪影渐渐压低,全部贴向脑后。人鱼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树枝,看了半晌,他凑上去,轻轻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随之而来的是好一阵安静。
艾格在静躺中回神时,冰凉潮湿的气息已经从枕边转移到了他的身侧,忽轻忽重的嗅闻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鱼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转而嗅起了人类的手臂。
绑着绷带的左腕塞进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卷起,露出来的小臂上同样有道疤。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
轻嗅在疤痕周边走走停停,臂弯的皮肤,手肘的骨节,回到伤疤,伴随一点点低沉的喉音。
“伤口。”人鱼再度沙哑道。
“这个跟你的同类无关。”艾格把这只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种动物咬的。”
黑暗里的鳃尖竖起。
“是狼。”
“……狼。”人鱼像是在记住般重复,“狼。”
一边耳鳃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着道:“宰了。”
艾格抬起眼皮,听到海洋霸主语气相当说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谁发号施令。不过相比刚刚的面目,这平静而克制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和善了。
“狼通常是成群结队出现,宰完一条还有一条。”他提醒海里的动物。
“一条,一条,全部。”喉音被压低在了胸膛,出来的是一句清晰吐字,“都宰了。”
“……行。”艾格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但是现在,我准备睡觉了。你先找个水桶,把尾巴放进去好好待着,天亮后我们再商量统治森林。”
黑暗里或许出现了一个点头,但能被听见的只有尾巴的动静。
啪嗒,是尾鳍轻轻拍了拍地。
人鱼维持着趴在床边的姿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夜幕还在向远海延伸,轮船是天际暴雨里的小小一滴,而方寸舱室被黑暗包裹,与雨夜隔绝般的寂静。
在枕边目光一瞬不错的注视下,被窝中的呼吸逐渐变缓变悠长,微皱的眉心一点点散开、展平。
许久之后,苍白手腕上的树枝被褪下,被持起,静静端看半晌,又悄然放回至枕下。
直到闷雷隐隐,榻上熟睡之人翻了个身,脸孔埋进毛毯,只给床边留下了一道背影。
于是床边鱼尾慢慢竖起,涌动目光转向窗外深海。
不知何时,睡梦再度渐沉,这一回艾格没再睁开眼睛,尽管他已知晓这沉眠的异常。
恍惚间他听见了开门声,关门声,浪涌打上甲板,雷鸣乍起又息,风声、雨声、海浪声,所有声响逐一远遁。静默深海连接起雪山与冰海下更沉更深的风暴,飞鸟,游鱼,生灵无路可逃,而鼻端隐隐的血腥来自枕边的手腕。
他的梦中是熟悉的暗潮翻涌,熟悉的嘈杂尖鸣。接着,一切都暗了下来,所有混乱悄然化作了一个安静溶洞。
似有所感地,他开始分清这是两种梦境。
一个是噩梦,是恐吓,是如影随形的诅咒。而另一个——那溶洞巍然不动,幽深不见尽头,长久凝望间,像极了某种深海动物眼里的隧道。
艾格抬起脸,水滴落上额头,风从深处吹来。他走了进去。
白天?黄昏?这里漆黑一片。可以确定的是季节,夏日的溶洞阴凉潮湿,却没有寒意。
当海水漫过小腿,前行的双脚不由放慢了速度,从脚尖开始试探。
不算深的水潭,对于幼童的一双短腿却是未知的河渊。
“安洁莉卡——听到我了吗?安洁莉卡!”
涉水的男孩开始呼唤,声音撞上溶洞的墙壁,弹回来的只有空旷回音——安洁莉卡,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不在这里。男孩闷闷回头,来路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记忆的领域,艾格确认了。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盛夏群岛的溶洞长在与大海相接的地方,水声幽幽,石形新奇,处处神秘,是胆大包天的男孩早就看中的探险之地。
男孩没有离开,而是卷起裤子,用自己的双腿丈量起水潭每一处的深浅,确认这里的水深淹不了一个小女孩,深处也没有暗藏的小路。
气喘吁吁的跋涉持续了那么久,久到黑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光。
溶洞在光亮里露出隐隐一角。
那是墙面上巴掌大小的一个洞,洞口嶙峋,天光镶嵌其中,海潮声从内涌出,忽远忽近。
就像怪谭故事里一个小小的秘境入口。